郑念在“文革”初期被抄家、软禁,1966年9月被视为英国间谍入狱。有漫长的六年半被单独监禁,受到轮番审讯、拷打。无人交流的孤寂,对女儿的担忧,精神和肉体难以承受的折磨……也曾令她身心俱疲、消沉绝望。她还几次因肺炎、大出血病危住院。今天重读郑念的《上海生死劫》,最触目惊心的,却不是她饱尝的万般磨难,而是她在苦难中呈现的倔强与尊严,她不屈服于强权的勇气和固执,以及她反抗迫害时的机敏、智慧。
乌云压顶,孤立无援,四顾茫然,要在精神上不被摧毁,难乎其难。郑念身陷绝境,却绝不接受任何强加给自己的罪行,讲道理、摆事实,奋力为自己抗辩。甚至,“林彪”事件后被释放时,她仍坚持要求监禁方宣布自己无罪,并在报纸上道歉、宣布平反,否则拒绝离开。看守所认定,没有一个犯人像她那样“顽固和好斗”。
为了让她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郑念曾经有十多天被背铐,双手被反扭在背后,手铐深深嵌进肉里,磨破皮肤,脓血流淌,度日如年。她每次方便后要拉上西裤侧面的拉链,都勒得伤口撕肝裂肺的痛,但她宁愿创口加深也不愿衣衫不整;有位送饭的女人好心劝她高声大哭,以便让看守注意到她双手要残废了。而郑念想的是:怎么能因此就大放悲声求饶呢?“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
当健康状况恶劣到身体和思维都接近崩溃时,郑念自创体操,强迫自己悄悄锻炼身体——比大把脱发和牙龈出血更令她恐慌的,是身体虚脱后思索能力的衰退;她每天花几个小时学习并背诵毛泽东语录,既活跃脑力,也使自己获取与审讯者辩论的依据,结果是她比审讯者更熟悉那些语录;她也打捞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唐诗,背诵并欣赏那些天才之作,沉浸在不朽诗句和美妙意境之中。
郑念讲述,她在狱中用种种方式维护精神的健全,为了抵御与世隔绝的极度孤寂,有时候甚至主动出击,故意与看守争辩,哪怕因此而遭拳打脚踢,被称为“疯老婆子”。在她看来,“抗争,也是一种积极的举动,比忍耐、压抑,都容易振奋人的精神。”
审讯者不仅无法让郑念认罪,也没能用自己地位的优越,击碎她骨子里的高傲:她除了自证清白,也不诬陷他人,甚至胆敢为刘少奇辩护;她身为囚犯,却不肯卑怯地示弱、乞怜;她跟他们斗智斗勇,思辨与表达能力、智力水平都明显高出一筹;即使饥寒交迫、濒临死亡,她仍然竭力秉持整洁的习惯,那份矜持、清雅气质,并未在非人的处境中全部磨损。教养的光线有时候很微弱,只能照见一己一身。然而,凭借这粒微光,加上非同寻常的强硬个性,郑念以纤弱之身,独自抵御了世间的酷烈、人生的无常。这种“穷且益坚”的力度、韧性,异常动人。
出狱后,郑念的体重只有七十七斤,比入狱前减轻了三十斤。时隔多年第一次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衰老、憔悴模样,她大吃一惊,“只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这是因为我随时要提防外界。”这股犀利警觉的眼神,贯穿其晚年,和手腕的伤痕一样,是牢狱生活留下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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