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没有那种‘画家生活’” (2)

斯坦具有极其鲜明的个性。她从小就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中长大,十四岁母亲过世,十七岁父亲过世,家庭的经济便由兄长接管。从此她受的管束更少了,干脆不去学校,因为她的学习方式非常个性化,不肯把自己纳入学校的规定里。她随意阅读一切她抓得到手的东西,后来用很优秀的成绩考进大学,学的是哲学,并跟着美国著名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3】选修心理学的课程。进了大学,她也这样,碰到喜欢的课程,就学得非常出色,进取而富有创造性,碰到没有兴趣的课程,则交白卷。有一次,她在威廉·詹姆斯的考卷上写道:“詹姆斯教授:真抱歉,我今天实在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份考卷。”她就交了白卷。而詹姆斯则在她的考卷上写道:“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自己也常会有类似感受。”并给了她满分。詹姆斯是个好教授,完全知道因材施教。

从大学毕业,斯坦又进入了美国最有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但她在毕业前对学医失去兴趣,没等拿到文凭就离开了。她和哥哥一起动身到欧洲,在巴黎住了下来。她在读大学时有过一场恋爱,但没有结果,此后,她不再恋爱,更不结婚,她有许多朋友,尤其是她还有一个极其仰慕她的女友和她终身为伴,死后亦葬在她身边(斯坦因此被认为是同性恋)。

作为女人,斯坦没有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女性美,她从小就胖,成人后更加粗壮结实,海明威说她“像个意大利农妇”。一家旅馆的主人曾这么形容看到她的印象:瞧她进了门,看着像个吉卜赛妇人,大裙子,赤脚穿拖鞋,她有个侍女跟在身旁,可她自己看上去倒应该是另一个什么人的侍女才对。1906年毕加索为她画下了一幅著名的肖像(图4-2),那时她不过才三十二岁,但看上去却几乎快要有祖母辈的气质,那样古板的发型,那样老气的黑色外套,那样毫不抒情的坐姿……作为女人,她甚至不在毕加索的画笔前让自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就那样紧抿着嘴,结实沉重地坐着,双目直视前方,不打算讨好任何人。尽管她没有通常认可的那种女性化的袅娜精致的美,但她的风度是另一路的,她壮实,果敢,自然,随意,从不照男权社会的标准来突出或者强化自己的女性特点,她的穿着和发式常常倾向男性化,而且随意简单之极,只求自己的舒适,完全不管社会风气和时尚。无论从形象到心态,她是彻底我行我素的。仅是这一点,就让她周围的男人们折服,非常折服。海明威说:假如她想赢得别人站到她的立场上,她是不会遇到阻力的。她的声音深沉好听,她的笑声发自内心,她做事明白果断,她幽默,好奇,对世上任何事物都充满兴趣,她的这些性格从不曾随着年龄而削弱改变过。但同时,她的独断专行也很惊人。她和乔伊斯【4】是文学上的对头,谁要是在她面前两次提到乔伊斯,就得从她客人的名单上去除。有一次,她在法国乡下看上了一栋带花园的房子,想买下来做别墅,但房主不愿意出售。房主是一个法国军官,斯坦就设法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把这个法国军官调到中东去驻防,把房子买到了手。她就是这样一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女人。她形容自己:我在这辈人中是独一无二的。

不难想象,必须是有这样一种个性的人,才可能具备独到眼光,在众多反对声中看出马蒂斯作品的长处,并以大胆购买来支持马蒂斯这个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艺术家。斯坦在1905年秋季沙龙上买下了马蒂斯的画之后,还继续买下了马蒂斯在1906年、1907年秋季沙龙展出的作品,这对于推动马蒂斯被社会接受起了重要作用。马蒂斯很快和斯坦成为朋友,并成为她家沙龙中的常客。

我们阅读艺术史,当然也要阅读各种有意思的不同人生,而斯坦能喜欢马蒂斯的画,应该多少是两个追求自在独特的灵魂的呼应吧。

不过马蒂斯在外表上并不显得特立独行。人们这样形容他: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像个体面的银行家。也有人认为他酷似一个德国武官。他的眼睛藏在厚镜片之后,显得表情平静,那是一个经历过困苦后的成功男人会有的表情。他虽然有个很抒情的心灵,但他的头脑却清楚和务实,谈起画价来绝不含糊。他平时在生活中相伴的不是朋友,而是妻子女儿,因此不常请客。朋友觉得他有点呆板,生硬,不够灵活,有人描写说“这位漂亮的画家生活得很快乐,但他不会笑”。他一旦开口说话,总保持天下最严肃的态度,但只要有人一提起艺术,他会滔滔不绝,争论、解释,并试图说服他的听众。他那修剪整齐的胡须和“庄严朴素的眼镜”让诗人阿波里奈尔这么结论说:这个野兽是个雅人。

根据这幅肖像,我们大约可以知道,马蒂斯虽然在绘画上显得张狂任性,在性格中却有严谨的一面。对于艺术,当他超越别人时,他显得开放而且奔放,可是,当别人要超越他时,他就不开放而且奔放了。他甚至可以是严厉而且固执的。下面我们必须来谈谈他和毕加索的交往,也就是野兽派和立体派的相遇。

马蒂斯和毕加索是通过斯坦介绍后认识的。也是在1905年,斯坦在一个画商那里买了一幅“无名的西班牙画家”的画,即毕加索的画。买画之后,斯坦和充满创造力的毕加索一拍即合,很快成为朋友。斯坦就在1906年介绍马蒂斯和毕加索两人认识了。那时,马蒂斯不容置疑是现代派的首领,他不但在1905年的秋季沙龙中获得了名气,而且年年参加沙龙展,引起广泛注意,他还在巴黎的画廊中开过个展,他比毕加索先一步在绘画的同时做雕塑和搞版画,而且也是他先于毕加索发现了黑人雕塑的美,并从中吸取形式的营养。

毕加索显然对马蒂斯做下的事非常注意,也非常不服气。那时毕加索在现代风格上还未定型,1905年他还刚从创作上的蓝色时期过渡到粉红色时期,他的画也没有拿到画展上去露过面,只拿给一些画商去卖。他主要只待在西班牙画家的小圈子里,虽然他是那个圈中的老大,但在圈外还不为人知。从认识了马蒂斯之后,他经常在斯坦面前提到他面临着挑战,挑战,挑战。这个挑战就是指马蒂斯。说实在的,毕加索作为一个画家,从小到大没有遇到过挑战,因为他总是画得比别人好,而且是远远超过别人。

毕加索无疑是一个绘画上的天才。他1900年到巴黎时才十九岁,在这样的年纪里,他已经是一个写实技巧极其娴熟的画家,他的绘画能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十岁时,他的绘画技术可以同他的绘画老师媲美,十四岁时,他父亲让他别再学画,因为他的实际能力已经远远超过所学的技术,十六岁时他已经被接纳为马德里皇家科学院院士。因此他不能接受一个比他年长十二岁的法国画家走到他前头去,他只觉得马蒂斯做的事正应该是该由他来领头做才是。这倒还不只是气量的问题,而是,毕加索在艺术上的确是个能量无限的人,一个具有无穷创造力的天才艺术家。

显然,毕加索必须求变,况且他正好遇上了一个艺术上除旧布新的局面。大跨度的改变使马蒂斯成了名,这无疑给毕加索树立了一个榜样,他求变的心思更为迫切了。

从大的图景上说,我们觉得现代派是一个阵营,他们有着共同的对手:传统。其实稍稍凑近一点,马上就可以看到,现代派之间每个阵营都是分开的,而且互相成为对手。现代派之间的互相较量甚至互相攻击,有时会到非常剧烈的程度。斯坦就这样描述过马蒂斯和毕加索:“他们俩认识之后成为朋友,但他们同时也是敌人。”

当时毕加索为了迅速超越马蒂斯,推出新的绘画革新,甚至去吸食鸦片寻求灵感。毕加索的女友注意到,毕加索变得焦虑了,心情郁闷了,他的女友是他在1904年好不容易追求到手的,他当时为了她,可以寝食俱废,他甚至能够在她入睡后,不眠不休地守护在她床边。可是到了1906年,情况就不同了,他彻夜待在画室里琢磨,不大理会女友了。

为了寻找新的艺术方向,毕加索在1906年5月,带女友一起去西班牙感受原始气息,寻找灵感。到了西班牙的山里之后,他的女友这么告诉我们:“在山里,毕加索和我之间不再乌云密布了,没有了嫉妒的对象,他的焦虑消失了。”的确,毕加索一回到西班牙,一个人就像活过来了似的,那么饱满,那么高兴。那里的山水人物全叫毕加索喜欢得要命,唤起他对原始艺术的浓厚兴趣。这样的感受,再加上他在巴黎卢浮宫中看到的伊比利亚原住民的雕塑【5】,还有他在马蒂斯那里看到黑人雕塑……所有这些东西在毕加索胸中积累起来,让他看到一条如何超越写实绘画的途径。他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创作方式,而这一新创作方式,促使他在一年之内做出了他的艺术革命,这一艺术革命的最终成果便是最初的立体派画作:《阿维农少女》。

毕加索从西班牙回巴黎,而秋天马蒂斯又在1906年的独立沙龙展出了《生之歌》(图4-3),它无论从尺寸和手法上都是当时最出色的,体现出马蒂斯依然是先锋派的领头羊。

毕加索则赶紧着手自己的研究。他简直是磨刀霍霍,随时要给马蒂斯以严厉回击。虽然他看到《生之歌》也非常吃惊,但他认为,把马蒂斯的绘画作品当成是一场革命的人都错了。马蒂斯的作品的确是艺术的一个顶峰,然而却是古典艺术的顶峰,因为在毕加索看来,他是在用现代语言表达传统的内容。康定斯基在同一时期也抱有相同看法,他说:从马蒂斯身上看出,他是现代绘画的一位伟大画家,是使用色彩的天才,但他同德彪西【6】一样,是个没有与传统美决裂的印象派画家。当人们觉得马蒂斯走得太远了,毕加索却在内心深处觉得马蒂斯走得还不够远,而毕加索要做的事,就是要与众不同,和那几个前卫的法国画家不同,和整个当时的现代题材手法都要不同。

1907年的夏天,毕加索的一个朋友收到毕加索的便条,叫他赶紧到画室去一趟,毕加索正在和一幅新作品挣扎,这幅新作品就是《阿维农少女》。这个情况——请人来看自己的画——在毕加索身上是很难发生的,他是多自信的一个人啊。可以想见,毕加索当时自己对这幅全新的作品真的心中无数,他自己也无法预测它究竟会产生什么效果。

结果是,《阿维农少女》谁看了都不喜欢,包括非常了解毕加索的亲近朋友。他的诗人朋友阿波里奈尔认为,这张画实在缺少诗意,他只能勉勉强强说它是革命性的——试试新玩意儿,试过就算数,不好太过认真。常收购毕加索作品的画商来看了之后,不明白他画的是什么,走了。另一个朋友看了之后对毕加索说:“如果你去火车站接父母,而看到他们是这样一副嘴脸,你有什么感想,你一定也不会高兴的。”属于野兽派之一的革新画家德兰【7】则私下里对朋友说:我们大概有一天会发现毕加索把自己吊死在这幅大作品的后面(因为画这样的东西肯定不会有出路的)。后来跟毕加索一起创造立体主义的勃洛克,在1907年时他还没有进入立体主义创立者的角色,看了此画形容说:看着它就像是叫我们去吃绳子和喝松节油一样难受。就连最具备开放头脑的斯坦,看到这幅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好对毕加索闭口不谈。毕加索的这张最初的立体主义创新之作,让人们都替他难为情,他们全都非常不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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