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没有那种‘画家生活’” (1)

何以见得杜尚就精彩呢?

我们若想真正领会杜尚的做法和想法,必须先了解他当时身处的时代背景以及他同时代人的所作所为,然后才可能从不同的侧面看出,杜尚为什么要采取那样一种与所有人都不同的生活方式、处事方式、对待艺术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对于生命的益处是什么。

我们要从西方现代艺术中最重要的变革——野兽派和立体派——说起,其实也就是从马蒂斯和毕加索说起,我们真的值得来了解,那些促成艺术革新的大师们,究竟做下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对生命的影响是什么。

20世纪初西方现代艺术产生的时代,可谓群星灿烂。然而那些灿烂的“群星”,在没有写进艺术史之前,都过得相当黯淡:破旧的鞋,开了线的裤子,鸡窝似的头发,衣襟上颜色斑驳,一个个乌眉贼眼,镇日游荡在巴黎西北角贫陋的蒙马特街道上,在散发着热烘烘臭气的小酒吧里吵吵闹闹,镇日里惹规规矩矩的巴黎良民侧目。可正是这样的一些家伙,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艺术时代,这就特别让人惊喜了,因为这非常符合西方人心目中的价值标准:真正的个人奋斗,或者个人英雄主义——20世纪现代派的历史主要是经由这个方向被书写的。

这是不错的,那些进入20世纪艺术历史的艺术家,全凭了一己的创造力,产生了全新的艺术形式,为一个时代、一种文明作出了可贵贡献。当然,这批当年泼皮也似的家伙,被社会认可之后,自然也都改头换面、西装革履、别墅汽车起来。这些人等于用自己的一生,为整个社会大众谱写了西方“灰姑娘”母题的现代版。“灰姑娘”的故事由童话变为现实的人生,至今成为人们前赴后继从事艺术的最好理由。

于是,由他们创造的历史被郑重地书写:野兽派释放了写实最后的羁绊;立体派,意义更形深刻,它甚至把触角伸进了四维的空间;达达主义更加进入不拘形式的彻底解放;超现实主义则是开拓了一向隐藏在人类视线之外的梦幻和潜意识空间……这样一层层的递进、叠加,砌出了西方现代艺术美丽的宫殿。

可是这个图像还算不得完整,它只提供了事物被打磨光滑的一面,对于当时的真实情况,对于现实中每一个具体的人生,它是缄默的。我们固然可以说,历史没有义务呈现所有的细节,但历史同样也没有理由逃避这样一个显然的矛盾:现代艺术如何在经历一层层、一步步看似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彻底的解放之后,却并没有让我们看到艺术家在心灵上的解放,即真正摆脱精神的束缚和烦恼,而从此生活在宽广无垠的自由之中,这难道不是我们对于艺术所期许的真正状态吗?

所以,我们应该一分钟都不浪费地转向本质问题:如何通过艺术找到真正的自由?尤其是,当有那么一个人——杜尚——竟然发现,通过艺术,自由是达不到的,唯有放下艺术,真正的自由才会呈现时,我们就非常值得来考察,他的这个发现对不对。

我们先来凑近了看,20世纪最重要的两个达到艺术上大解放的现代流派——野兽派和立体派——其自由之路是如何走过来的,它们最终获得了什么。这就要来说说马蒂斯和毕加索了。

野兽派的出现让西方绘画把色彩从模仿物体的功能中解放出来,也解放了一直到印象派还继续存在的,绘画就是要真实描绘现实的概念,野兽派成为西方艺术中首次出现的“写意画”,马蒂斯成为当然的西方现代艺术的领袖之一。

创作了最自由画作的马蒂斯是个什么情形呢?他出生法国北部的小商人之家。小时候因患阑尾炎住院,母亲给他买了颜料和画笔解闷,竟由此开启了他对于绘画的热爱。他高中毕业后虽然被父母送到巴黎学做药剂师,却在1891年进了美术学院学习,他有幸遇到了一个好老师——象征派画家莫罗【1】。莫罗鼓励他的学生发展自己的个性,马蒂斯于是向他喜欢的新印象派画家学习,其中塞尚的艺术给了他很大启发——主观地处理画面。当他开始朝这个方向发展自己作品时,没有人喜欢他的画,都嫌他的画过于简约而显得粗糙,这其实正是马蒂斯在艺术上的长处。当时他的老师莫罗曾对他说过:“你是为简约而生的。”这一点后来成为他作品的核心。

他学习艺术时,先是靠家里一点微薄的钱支持自己,后来结了婚,又有了孩子,经济情况就困难多了。为了维持生活,他太太只好开了个小店补贴家用。作为画家,马蒂斯一直相当用功,每天早上画油画,下午做雕塑,傍晚时画人体素描,晚上拉小提琴,天天如此,可惜他画的画无人问津。因为经济窘迫,他女儿有病,需要用钱时,只好把两个儿子分别送到祖父和外祖父家去过活。由于雇不起模特儿,马蒂斯只能反复画自己太太,马太太因终日操劳,未免疲乏,坐着坐着就打盹儿,一打盹儿,吉他就从手上掉下来(她被化装成手拿吉他的吉卜赛人),马蒂斯自然要骂她。一次、两次、三次……太太几乎屡教不改,马蒂斯发起脾气来,甚至把吉他都摔坏了。当然,最后还得自己修补起来,叫太太继续拿好了给他做模特儿。即使画静物,也一样有麻烦,比如画水果,因为贵,为了保持水果不烂,马蒂斯在冬天开着窗子,保持室内的温度和室外一致,他则穿着棉衣、带着手套画画。

虽然在19、20世纪之交,马蒂斯开始在独立沙龙展出作品,但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因为他让绘画自由的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很大。直到1905的秋季沙龙,他和另外几个画家展出了一批色彩非常大胆的画,才引起大轰动,而且获得了“野兽派”称号而名垂青史。我们可以看到,当时马蒂斯画下的《打开的窗子》、《带帽子的女人》(图4-1)等作品,画面满是饱满的色彩,印象派善用色彩不过是把阴影变得明亮而已,而马蒂斯干脆把阴影从画面去掉——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再用色彩写实了。这些作品已经完全体现了野兽派的创作核心:主观的色彩,完全的写意,甚至画布上有留白,它们在当时的确是划时代的。虽然马蒂斯在绘画上采取的这些方向在高更、雷东等象征派手里已经出现,但他的能耐是,他画非常简单的东西,而象征派的题材很复杂,马蒂斯则用最简单的图像,突出了他的目的:让绘画自由。

马蒂斯要达到的绘画自由,是遇到很大阻力的。他在秋季沙龙中《戴帽子的女人》那幅画,被当时名气不小的评论家沃克塞尔(Louis Vauxcelles)视为狂野,于是想出“野兽”一词,并把展览马蒂斯画作的展厅叫作“兽笼”。1905年11月20日《鲁昂报》是这样报道“兽笼”的:“我们走进这个丰富多彩的画展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个厅,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此,任何描述,任何介绍和任何批评都变得不可能。大厅里所有的东西——使用的材料除外——一律与绘画不沾边;没有任何形象,全部是一些蓝色、红色、黄色、绿色的花花绿绿、色彩斑斓的斑点,它们在画布上十分随意地并排展开;简直就是一个孩子拿别人送他做礼物的颜料盒子,玩耍着拼凑而成的粗俗天真而且十分幼稚的游戏。”

由于沙龙展中出现马蒂斯的这种“无法无天”的作品,据说当时法国总统甚至拒绝为画展开幕式剪彩。

虽然一片声地喝倒彩,当时却有人要买马蒂斯的画,买主是一位美国人。展览秘书对此很不以为然,撇着嘴告诉她:画家要价五百法郎,但这种画怎么值这个价,她完全可以只出价四百法郎。但隔了一天秘书带回来的消息是,画家不肯降价。买主没说二话,就照了原价买了下来。

而在马蒂斯这方面,当展览会秘书通知他有人要买他作品,并把价格从五百法郎砍到四百法郎时,他已经满心高兴了。但他的太太拦住他说:不,还是维持原价,是真心喜欢的人就不会介意价钱,而多一百法郎对他们家来说实在非常重要,他们可以给孩子买冬衣啊!马蒂斯犹豫半天,依了太太。等回音的那两天,马蒂斯着实忐忑不安。回复电报到时,马蒂斯正在画拿着吉他的太太。他太太老实坐着不敢乱动,只见丈夫拆开电报时,脸都扭歪了。她吓了一跳,手中的吉他不由得又掉到地上去了。她顾不得许多,站起来就向丈夫扑过去,认定电报带来的是个坏消息,是她把事情搞砸了。没等她扑到丈夫身边,马蒂斯就放声宣布:买主接受了!马太太虚惊之余,怪他为什么对这个好消息竟做出那副怪相。马蒂斯解释道:“我只是想对你眨眼睛而已,我因为太高兴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能够售出作品不仅从经济上帮助了马蒂斯,更重要的是在建立名声上帮助了他。要知道,艺术发展到现代,收藏者的作用开始变得重要,作品被收藏,就意味着被社会接受,哪怕遭到攻击,但舆论的力量并不见得就敌得过市场的力量。1905年马蒂斯的画在沙龙遭到围攻谩骂,却渐渐走向成功,实在和有人肯出面收藏有很大关系。而当时敢于收藏现代派作品,必须是有特别眼光的人才做得出。买下马蒂斯画的那位女性买主,还真不是一个一般人。

她叫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1874-1946),虽生在美国,但从1903年起直到她1946年过世,四十多年一直就住在巴黎。仰仗父母家产,她一生衣食无虞,在巴黎住着宽敞的公寓,有侍女,有闲钱收藏现代艺术,任何涉足20世纪西方文学艺术的人,无论是从艺术进入,从诗歌进入,从小说进入,几乎在每一条路径上,没走出几步就会碰上她,因为太多的文化名人跟她有联系了。首先她自己是个作家,写一种文体非常独特的小说,在文学上有特别建树;其次她是现代艺术最早的赞助者和支持者,在现代艺术建立时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她完全身处野兽派和立体主义艺术家圈内的中心。她那间挂满了现代作品的客厅,被美国作家海明威誉为“最好的博物馆中最棒的一间房间”。20世纪上半叶,巴黎一流的艺术家、诗人、作家几乎都在她家周末的饭局上出现过,比如毕加索、马蒂斯、勃拉克、阿波里奈尔、海明威、菲茨杰拉德【2】以及众多欧洲、美国的年轻艺术家和作家……她在巴黎的公寓因此成为那些从事创新艺术或文学的先锋派们的沙龙和堡垒。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她则成为美国“迷惘的一代”的导师、代言人和保姆。她的才能、眼光、见识、我行我素、果断大胆,以及她在文化艺术上的影响和作用,最终被人们归结为一个合适的称谓:“现代主义之母”。还有人称她为“文学上的爱因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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