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3月6日,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在《光明日报》发表《自我检讨》的长文。陈垣回顾自己曾从政、参加过曹锟贿选,最后看不惯政治舞台的污浊,立志潜心学术的人生路,批判了自己在辅仁二十三年中不自觉地充当了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并表示要在这次运动中跟上时代的要求。
陈垣的文章在学界引起震动。像陈垣这一辈人,几乎无人不与美国发生多多少少的联系,很多有建树的学人都有过赴美留学的经历。
在广州,控诉声讨美国进行文化侵略的浪潮开始冲击美丽的康乐园。其时岭南大学尚有少数美籍教师还在校内上课,学生们在美国人的住宅前集会示威。7月,校内举办大型展览会,内容有庚子赔款培养出来的美国洋奴的数字统计等。8月,岭南大学教师“人人过关”。9月,大火烧到学校最高领导人面前。9月9日,校长陈序经在全校师生面前作了四个钟头的“自我检查”,尽管讲到动情处陈序经禁不住热泪纵横,但陈序经的检讨不获通过。随后全校师生在宣传阵地上向校长展开了猛烈的批判,质问陈序经是怎样忠实执行“美帝文化侵略政策的”。
平心而论,这些批判多少有点捕风捉影。作为一个只想把一生都献给祖国教育事业的知识分子,陈序经说得上是任劳任怨。用一个当时批判他的观点来形容他执掌岭南大学的特点,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但这个不变不是“勾结美帝之心”,而是第一是办学,第二还是办学,第三依然是办学。
陈序经最后怎样“过关”显然不了了之。一个月后,全国高校院系调整迅猛开展,在广东,岭南大学、广东法商学院等与原中山大学合并,组成一新的综合性大学。该大学沿用中山大学名称,岭南大学被取消。新的中山大学的校址就是原岭南大学的校址。建筑依旧,风景依然,但已是“换了人间”!
这是1952年年底的事。
院系调整结束,明明白白地宣告:一个从未有过的教育时代已经到来。
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一个老人的经历,第一次给了陈寅恪在处理与共产党的关系上至深的影响。
这个老人就是民国年间有名声的经史小学名家朱师辙。
朱师辙,字少滨,安徽黔县人。朱氏出自世代书香之家,祖孙三代,均是百年间知名的学者。承三代传经,朱少滨精于训诂校勘之学。抗战胜利后,中山大学校长王星拱力邀曾任燕京大学教授的朱师辙南来任教。其时朱少滨已年近七十。陈寅恪南来广州,朱、陈两人暮年聚首,颇有沧桑之感。1951年,陈寅恪在一首给朱师辙的诗中便有如下两句,“君今饱啖荔支去,谁话贞元七十秋(尝与君论光绪壬午科乡试事)”。朱师辙比陈寅恪大十一岁,若以年龄言,与王国维属同龄人。陈寅恪先后与王国维、朱师辙“共话贞元事”,想来这是与生俱来刻下的印痕。
但朱师辙晚年的命运要比陈寅惆明亮”得多。
1950年,朱师辙七十一岁,当时负责领导广东高校的是有学者风范的杜国庠。在这一年的年底,杜国庠派广州历史学会的秘书李稚甫前去探访朱师辙,征询其退休后愿到何处安居养老。朱师辙表示愿去杭州。杜国庠将此情况汇报给其时正主持广东政局的叶剑英,叶即致电上海市长陈毅,请陈予以关照。陈毅便通知浙江省做好安置工作。就这样,1951年秋天,朱师辙怀着对共产党的无限感激,前往杭州。临行前叶剑英特地托秘书送给朱师辙两百元作书籍搬运费。
五十年代的杭州西湖,尚有马一浮等名士在此安居养老。
经历过两个世纪巨变的朱师辙,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连同朱氏三代人的著述一齐寄给了毛泽东。不久,毛泽东亲笔给朱师辙复了信。朱师辙接信后即赋诗一首,其中两句云“琅函飞下九重天,尧舜都俞在眼前”。直把毛泽东比作尧舜。
毛泽东不知道,这位老人十数年间一直将他复函致意一事牢牢记于心间,每每向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