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性和女性解放(3)

处在这种境遇中的女性真可谓万劫不复了:她的家庭生活一部分是外人看得见的,是成功和令人艳羡的;但是,还有另外一部分是外人看不见的,是悲惨的、非人的。到底她该怎么判断自己的生活?对此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她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她是否应该坚持自己在卧室中看到的真相?是坚持从卧室这个视角去看问题,还是相反?这样一桩仅仅掌握在她一个人手中的真相到底有多大意义?是仅仅对她本人有意义,还是对他人也有意义?思考这些非常艰涩的问题,很难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因为事情本身就是分裂的,外表的东西和内在的东西如此难以衔接。她在这中间努力挣扎、辗转反侧、反复犹疑,多次对自己说,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必须立刻终止,但是总会有别的事情冒出来将注意力转移,让她觉得卧室里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于是一再拖延下去。某种界限一再动摇,一再遭到模糊,到头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清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在这中间是否有人要承担责任,或者由谁来担负主要责任。用哈维尔的话来说,生活是一个有机体,损害其中的一个器官可能会影响到整个肌体。失去了卧室里的真相,可能是失去生活其他方面真相的一个结果,也可能是失去生活其他方面真相的一个开端。

顺便说一下,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把握“经验的真相”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有某种东西存在于某处,人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肯定它的存在,允许它进入视野,渐渐能够和它产生对话,寻找出与它交流的语言,是一件吃重的工作。这里用得上一个词“确认”,有事实存在于某处,但是,人们没有对此加以确认,把它认可和接管下来,它就如同不存在一样。这里需要敏感、需要诚实、需要坚持、需要和“生活隐藏的层面”进行对话,把眼光放在“名不见经传”的事实上面,发掘出掉在生活缝隙中的东西。简单地说,多请教自己生活中的经验,而不是请教名师、大师。很可能,只有建立在“经验的真相”基础上的理论框架或者结构,才有可能是结实的、站得住脚的。

回到我们的论题上去。即使在那种因为不被确认而倍感痛苦的情况下,令我感到困惑的也不是我自己的这个性别,我思考得更多的是另外一个性别。我渐渐发现,这不是发生在某些个人身上的事情,不是某些个人的思想品质或者心理生理有什么问题,而是一种和中国传统有关的某种性别现象。确切地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或传统政治中存在着某种病毒,这种病毒隐藏在谁的身上、什么时候发作并不重要;实际上,携带这种病毒的人,其本身也是受害者,对于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实,他本人也困惑无比。他无意伤害任何人,到头来却深深地伤害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如果说他有什么不满,他只是对自身的行为、状态感到十二分的不满。他也在苦苦挣扎,在进行某种自我战争,想要摆脱加在自己身上的符咒,但结果发现这非常难,难得像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病毒不是一代人、两代人所能够制造的。

在下面尝试对这种病毒进行分析之前,还应补充一句:我提及这种现象,并不否认在中国存在制度上的男女不平等,制度上的“男尊女卑”过去有,现在也有;对此,和对于其他不平等的制度一样,我一概地不接受并予以反对。但同时要考虑到,一种制度具有若干个侧面,很可能某种制度内部即存在许多断裂,因而它呈现出许多不同的具体面貌,不可以用一句制度上的结论就把所有问题解决了。我将切入的这个角度,也是整体上不平等的等级制度的一个侧面,只是它所造成的某些后果,至今人们谈论得很少,尤其是给女性带来的影响,比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已经涉及的,还要复杂、缠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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