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禁欲主义的羔羊当然不用说了,在弱化、践踏自己身体的同时寻求一种更高的肯定,并且因为这样的肯定而欣喜。即使像伟大的歌德在狂飙突进的年代所塑造的形象少年维特,也仍然烙刻着那种基督教框架里“精神至上”的印记。他感受到了生命本能的冲动、体验到了男女身体之爱的狂热,可是他觉醒的身体还是无法突破边界找到出路,他只能以对肉体的厌恶和消灭——自杀,来摆脱绵延千年的精神桎梏,保持自己对于优美的生存的渴望。他的身体是远远未获自由的。难怪莱辛在尼采之前那么久就已然发出如此感慨:“唯有基督教的教育才能成功地造就出那种伟大而又渺小、可鄙而又令人敬重的原型:因为这种教育知道怎样把身体的需要如此美妙地化为精神的完美。”
对少年维特来说,身体仍然是可耻的。几乎所有看似已经从中世纪精神桎梏中解脱出来的思想家,都仍然迷恋精神的所谓“高贵”,认为精神自足自立,充满光辉,是生存的依托和目的本身,而肉体无非是一个工具性的乞怜于精神的存在,当它妨碍了那种精神,理应被消灭。就像席勒说得那样:“审美趣味以自己轻柔的面纱覆盖着肉体的欲求,以免这种欲求在赤裸裸的形态下会辱没自由精神的尊严。”
而匍匐着的身体自身是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的。它只是作为高贵的灵性美学的一个物质载体而存在,是一个显示光明在场的阴影,一份透露精神秘密的证词。个体精神得到了解放,但人仍然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
把身体的需要化为精神的完美,用审美的轻柔面纱覆盖肉体的欲求,这正是身体逸出自身、被精神所主宰和规定的重要一步。有关身体的叙事总是被精神的高明优雅所笼罩,精神的美学剥夺了身体的意欲,生存的艺术驱逐了身体的游戏。因此,身体的不同表现会得到完全相反的美学评价,比如拉奥孔的挣扎是丑而关羽的忍耐是美,战士的尖声惨叫是丑而男高音如上吊般的发飙是美;身体的不同部位也自有高低雅俗之分,撒尿不可接受而流泪却诗意脉脉,“光着脸是雅的,光着屁股就不雅”,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女主角就“不懂为什么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带咸味的水是高级的、富有诗意的,而从膀胱里排泄出来的却是讨人厌的”。当然,身体的不同部位的快感也是不平等的,福柯好像还在《性史》中追问过这么个问题:为什么运动后用毛巾热敷产生的快感是高尚的,而性交产生的高潮快感却是羞于启齿的、只能躲在暗处?我的理解是,在身体不断被“超越”、被“精神化”、领获“意义”的过程中,它也被点染了价值色彩。而价值是有层次的,身体当然也被赋予了等级。身体是一种自我表达的话语,在话语逻辑中有的得到崇扬,有的受到贬黜,甚至省略。身体也是一种修辞,有时候,它只能是羞羞答答、闪烁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