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需要化为精神的优美
西方艺术史上有一个著名的雕塑——拉奥孔群像,温克尔曼和莱辛都曾经探究过被毒蛇缠身的拉奥孔雕像为什么没有号啕惨叫这一问题。温克尔曼认为,雕像中那种对于痛苦的克制是出于表达心灵之伟大的需要。拉奥孔忍受着痛苦,“这种伟大心灵的表情远远超出了优美自然所产生的形状”。也就是说,对于身体痛苦的忍受本身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胜利。这种观点恰好可以解释英雄关羽在“刮骨疗毒”中表现出来的自制力。
但是莱辛不同意此论。他提出,为何诗中描绘的拉奥孔反应极度强烈而雕像中却有着一种隐忍?“号喊是身体苦痛的自然表情,荷马所写的负伤的战士往往是在号喊中倒在地上的。女神维纳斯只擦破了一点皮也大声地叫起来,这不是显示这位欢乐女神的娇弱,而是让遭受痛苦的自然(本性)有发泄的权利。就连一般的战神在被狄俄墨得斯的矛头刺疼时,也号叫得顶可怕,仿佛有一万个狂怒的战士同时在号叫一样……”而从诗歌《伊利昂纪》里可知,菲罗克忒忒斯号叫、悲叹、诅咒、呻吟而且怒吼,临死的赫拉克勒斯痛苦得又叫又吼。莱辛认为对于痛苦的克制能够见出英雄本色的观点是较迟的事情,在古希腊的时候人们都是忠实于一般人性的,要哭就哭,要喊便喊,要骂便骂。所以莱辛在反驳温克尔曼的时候提出了著名的诗画分界之说。造型艺术是刻意要表现那“最有包孕性的瞬间”的,之所以不能听任身体的痛苦得到尽情表现,是因为“身体苦痛的情况之下的激烈的形体扭曲和最高度的美是不相容的。……这并非因为哀号就显出心灵的不高贵,而是因为哀号会使面孔扭曲,令人恶心”。后来的康德也认为,美的一种主观形态——崇高感,源于对痛感的克服,因此是一种“痛感中的快感”。
而在我看来,温克尔曼与莱辛观点之间的差距并不那么大。无非是一个说对于身体痛苦的克制可以见出“心灵的伟大”(大体相当于“善”),而另一个则说在表现身体痛苦时的扭曲和挣扎是丑陋的,不合乎“美的法律”。在人类文明之初,美善统一,美常常指美德或荣光的行为。古希腊语中,“美”这个单词有高尚的意思,亚里士多德在其伦理学著作中用“美”来表示“最高尚的死”。从中不难发现,那种认为临死前惨叫哀号就是恶心的美学标准是如何得到确立和公认的。在对身体本能表现的刻意规避中,同样不难发现人们在身体态度上的微妙之处。古希腊时代确实是尊重身体的自然性的,那么多阳光下的人体雕塑就是明证。而在对于“疼痛中的人体”“精神与肉体冲突中的人体”的具体表象中,也隐约透露出后来被不断放大的信息:人体的肉身性逐渐被精神性所压倒,身体以及各种感官欲望将成为人类原罪的寄寓之所,在漫长的岁月里受到贬抑,身体迟早会成为人类焦虑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