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休养的日子里,阅读一本英国人罗比·哈里斯为孩子们写的性教育图本,我重新了解了女性身体内部的地图。书很趣致生动,子宫被绘成一只倒置鸭梨,卵巢是两颗粉红色草莓,输卵管则像三寸饮料吸管。一切像一场温情的夏日果园约会——或许没错,女人身体确是一处丰盈果园,若风调雨顺则春华秋实,若碰上灾害(天灾或者人灾),也会像果园那般易被雨水侵蚀、虫子啃噬。有的果实悬在那儿,看上去光洁饱满,其实虫子已经蛀坏了果核。
出院后服了半年激素药物,加之林林总总来自各种途径的中成药,以抑制囊肿复发;然而两年后,在一次检查中,囊肿查出复发,已近五公分。它的根须原来一直藏在体内伺机茁壮,而药液只充当了它的有机灌溉。这次施行的穿刺术,一针象征性的安定丝毫无济,疼痛锐利,T恤连带发根被汗水湿透,身下垫着冰凉塑胶皮的台子仿佛屠案,我快要被痛所屠杀!我抓紧台子铁沿,指甲抵进掌心,试图寻找一种可以自救的姿势,想从这个姿势汲取一点力量,但无济于事——即使我给自己最深的拥抱,拥抱的只是锥心刺骨的痛。一分,一秒……护士长递过一根长长的钢针,它将要进入体内汲取黏稠的暗咖啡色囊液,钢针的长度使人丧失最后的抵抗。
朋友段从沪回来探亲,来看我,她是个经历丰富的单身女人,无论思想还是体形都很饱满。只是,她的胸部空荡,手术使她不到四十岁就失去了乳房,先是一侧,再是另一侧,现在支撑她胸部的是水垫海绵之类的物质。前夫在她切除第一只乳房半年后提出离婚。他是个有文化、有身份的男人,离婚理由当然不会具体到器官,而是广大到“性格”。段爽快地离了,她不稀罕强扭的瓜。带着失重的身体她继续热爱生活和男人,可一直没找到结婚对象。男人愿和她喝茶、聊天以及调情,可成亲,又是另一回事。
她已打算独身,尽管她才四十二岁。她自嘲,我还比不上那些夕阳恋的老太太们,她们腰好背好腿脚好,吃着水果味的钙片爬长城登五岳,而我是残缺的等外品。
我跟她聊起法国女人西蒙·波伏娃,也在她相仿年龄查出右乳有个肿块。医生问波伏娃,如果是恶性,你同意摘除乳房吗?她说,当然。她转身走了,一路上却在毛皮大衣里瑟瑟发抖,她想另一只乳房或许十年后也会感染,然后痛苦地死去。好在,最后她只是一场虚惊。段笑,她说,我比她勇敢!真的,两次手术她都是独自一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那些刀光下的时间的。
在我身边,总有些远比我镇定坚强的女性,对照她们,我的自怨自怜就不至于太泛滥。当疾病选中你,除了耸耸肩接受,还能怎样?愤懑?绝望?哭天抢地?即便你有个可依赖的肩膀,结果还得你全部承担,任何情感的外援对疾病的实质帮助都不大。有朋友曾说,每场疾病都会使人纯洁一些;而可以确定的是,疾病会使女人沧桑一些。它撩开了那些花边枝蔓,把生命残酷的底色呈现出来,日子不复平面,变得斑驳坑洼,你的身体突然间住进一个劲敌,它诱使你与自己进行战争。我对神的存在,并不确定,神或许能度我们的来世,可是我不信它能解救现世的苦难,尤其是肉身的苦难。痛的本质就是无人可分担,哪怕最亲的人,他们也阻止不了你的虚弱,只有医学和自我意志是唯一可依赖的武器。
为防止复发,日子在大堆药丸中厮混。然而未等到复发,又发现了宫腔光团异常,再次住院,这次是宫腔镜手术。上帝好像存心要考验我这脆弱的身体和灵魂。
手术气氛仍像第一回开刀那样轻松,这回麻醉师是个年轻男人,和护士谈笑风生。护士说我的血管太细不好进针,他得意地撸起袖子,我露一手给你们看看!他拿起我的手拍打再三,末了,对老护士说,算了,还是你来。护士们哄笑起来,似乎要开始的不是手术,而是新春茶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