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床四十岁的高个女人是煤矿系统职工,因子宫肌瘤过大做了子宫全切除术。她丈夫面色沉重,为宽慰他,她开玩笑说切了好呀,切了以后每月省了卫生巾的钱。邻床江西乐安农村来的女人双侧卵巢囊肿病变,要施行双侧切除术。她二十八岁,脸色萎黄,看上去大丈夫好几岁,他们有个女儿,病友为她惋惜,惋惜她没机会再生个儿子,在农村这无疑是个重大缺憾。她丈夫却没什么,这个看来读过些书的男人说,只要人好,一个女孩也够了。他每顿饭给妻子打点儿好菜,自己打个素菜,有时还分成两顿,晚上冲些开水。女人的最大愿望是早些开刀,早一天就省一天住院费,打听过好几回了,三番五次恳请医生。开刀的日子总算定了,女人很高兴,像总算巴望来了期盼已久的节日,她和男人上了趟街,给女儿买了只大红双肩书包。还有靠窗那个外地口音的漂亮女人,宫内不明原因出血,待查。她看起来面色苍白,忧心忡忡,饭量接近小鸟。有时会有个男人来看她,他总是晚上来,待一会儿就走,他走了她更加忧郁。据说,她是他没名分的情人,本来正在艰苦争取中,这一病愈加无望。
隔壁病房的一个女人听说在老家病拖久了,转成了晚期宫颈癌。医生说治疗意义不大,回家休养(等死)吧。医生提到她就生气,为她、为所有农村人看病意识的淡薄。他说,就知道省钱!省钱!把钱看得比命还要紧!现在好,把命丢了!医生出于医学知识和职业责任而气愤,他的气愤当然出自善意,但他说得也没错,对那个女人,钱的确比命要紧!命在某种境地是卑微的,但钱永远有用场。灶前屋后哪桩事离得了钱?那个女人,难道她不想活下去,不想早治好了没病没痛地活下去?但她哪又能轻易地痛快地住次院看回病?看病是种奢侈,她晦暗的脸、粗糙的手表明她从未脱离田间灶头的操劳,或许直到在来省城看病的前一天。比起金贵的钱,她或许宁肯早些死。
比起这些女人,我实在无甚好自伤的——之所以描述这次开刀的经过感受,是因为这次刀片不仅开启了我的身体,也开启了我对女性的另一重经验世界。在此之后,我才真正对女人的疾患以及相携的忧痛感同身受,而此前我的人生经验懵懂到狭窄,生活角度逼仄到可笑,除了我一己之痛,我的生活版图有意识地省略掉所有与残酷有牵连的事。可是现在,疾病像风吹过,另一扇门砰然而开,再也回避不了了,门内站着那么多气色欠佳的女人,她们像大片背阴的蘑菇,植在妇科病区白色的阴凉草皮上。
候诊的女人们手中握着卷曲的旧病历,里面夹着各种检测报告(有的来自遥远的外省),表明她们与病的周旋已有时日。屏风后正接受检查的女人惴惴不安,橡胶手套与钢制器械频繁进出,有的女人病已到关卡,有的女人的病则如秋雨淅沥,将要瓜葛终身。
我对妇科的认识逐步有了质的飞跃。此前我连子宫、卵巢等器官分布都弄不清,它们跟随了我近三十年,但我从不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与关系。
一直以来,我住在自己身体的迷宫里。
我和我的身体,如同指腹为婚的伴侣,我们同床共枕却弄不清彼此底细,也不拟弄清。从父母到学校,也没有谁提醒我们,有认识身体的必要。初中的生理卫生课,暧昧大于科学,同学们对异性器官外形的好奇显然胜过内部构造。我们用余光飞快扫过课本上的图片,装作心不在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与不要脸脱得了干系。而从师范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讲起课也是含糊其词、语焉不详。长辈们的谨慎态度使人觉得身体只是一架骡车般的工具,不到修理时无须解构。而主动地了解它,甚而享受它,则是一种放荡行径。身体,它的核心注定隐秘而羞耻。就这样,我们磕磕碰碰地通过幽暗的青春期,遭遇不同事件,付出不同程度的代价。直到有一天,当某种疾病降临时,身体的相关部件才被公开,这时它与审美和欲望无涉,只是临床案例,是良性或恶性的细胞组织,是浸泡在溶液中的病理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