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性之痛(6)

硬膜外麻醉、膨宫剂、电凝刀在电脑屏幕的指引下长驱直入,皮肉焦味刺鼻,吊针液渗漏,重打,血浸湿棉团……长长的走廊,手术车咣当响着,天好像格外亮,我的内心深深松了口气,就这么小的手术也让人觉得活过一回。抬到病床,我抖得像片叶子,冷,真冷,一直冷进骨头里。夜晚降临,导尿管开始折磨,明知不可能,还是找了值班医生来,答复自然是不能拔,至少得等到明天。时间真慢啊,痛苦把每一秒无限延长,慢得像堵滞的沙漏。病房走廊有人抽烟,十二点了吧,飘进的烟味心事重重。医院外头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向前几十米是灯火闪烁的广场,穿梭的车辆、红男绿女、霓虹电子广告屏……那儿和这儿是两重世界,一个聚光、一个逆光,为不同的神执掌。

这次我为自己树立的榜样是同房的女人。她因为囊肿几年前在县里开过刀,复发了,这次施行的是腹腔镜,手术过程中发现粘连太严重,改施剖腹。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她在床上昏睡了近两天,不过,她说比起生孩子那会儿不算什么。在当地医院她痛了一天一夜,医生大约是剖腹技术不够熟练,尽量要病人自然分娩,她说,天爷爷!你不晓得那是怎样的痛法!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但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南京女友写的生产经历也描述了其间痛楚:

我孤立无援地躺在床上待产,剧痛像个恶魔彻底俘虏了我的身心,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我撕心裂肺地狂叫着:“我痛啊……医生,救救我……我要死了……”如果当时面前有把手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来,朝自己砰地开一枪!当时就是觉得自己会痛死过去,而且那种痛法,真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大概我叫得实在太厉害,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吗啡。可是没有用,简直一点用都没有!痛楚太巨大了,完全湮没了吗啡小小的安眠力量。我乞求医生再给我来一针吗啡,被严词拒绝了。

我疼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又在医生的呵斥下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回床上,如此反复。一个女医生进来,冷冷地说:“我跟你讲最后一遍,你不要这样叫,你这样使劲叫,把力气都叫光了,对大人不好,对小孩也不好。”她以为她这样说了我就会掂量轻重,不再喊叫。而事实是我根本不理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继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那种喊叫当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理性,那是一头母兽的叫声。

一位孩子刚出生不久的男同事说到老婆生孩子的过程……只要交二百元丈夫可以到产房陪同妻子生产全过程。但他妻子早就说好,不许他进去。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就等在外面,听着妻子在里面鬼哭狼嚎。后来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说“感觉那个叫法子是要出人命了”,掏出二百元塞给医生,人就冲了进去!

……是啊,疼痛会把一个人降成纯粹生理意义上的人,女人处于那种剧烈痛楚当中,什么羞耻感、尊严感都不复存在了。

无论怎样,产科的疼痛还是伴随着骄傲与喜悦吧,算是疼痛衍生的一场功德圆满。如果是男孩,那女人更为夫家立下汗马功劳,做了件有利千秋后代的事,她的痛立马会有赞美慰问和殷勤的汤水补偿。而妇科的痛往往多伴着凄惶(当然,男人也有男人专属的恼人疾病,但广告中普遍存在的早泄、阳痿、梅毒……这些病似乎更多地与男性的快感与尊严的缺损有关)。女人们沉默地在候诊椅上坐着,像坐在荒凉的苇滩,表情惘然,气色灰暗。在她们背后,是许多一言难尽的悲情故事。

比如我的女同桌,那包常年携带的病历缘自市郊一家小诊所留下的后遗症。她那时在一所中学教书,那个男人大她八岁。她独自找了家诊所,秘密得以保全,然而却付出了漫长的代价。那次术后不久,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一年后顺当地做了父亲,而她的痛苦一直渗漏进她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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