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籁新声(4)

作为学生,“卞之琳的文体完全发展了徐志摩的文体”,这是废名的看法,确有道理。比如,与徐志摩唯一的十四行诗《云游》一起发表的,就有卞之琳的平生第一首商籁体诗《望》,且不同于前者的变格,后者径直用了意大利式正体。自此以后,卞之琳总共写过十五首十四行诗,都是意大利式,几乎占他全部诗作的十分之一。这既同他对新诗形式问题的关切分不开,也同他喜欢的那些西方诗人有联系。他翻译过魏尔伦、瓦雷里、奥登,而他们全都是十四行体的大师。

抗战前夕,卞之琳就用十四行体写出了精圆的《淘气》和《灯虫》,设色秾丽,意象精致,可以置于各种语言所写的十四行诗名作之列而无愧色。抗战中,他又用此体写了五首“慰劳信”,向军政首长与一般战士致敬。下面举出他的《给委员长》一诗,作者自编的诗汇集《雕虫纪历1930-1958》未收,有因为罕见而致遗忘之虞:

你老了!朝生暮死的画刊

如何拱出了你一副霜容!

忧患者看了不禁要感叹,

像顿惊岁晚于一树丹枫。

难怪啊,你是辛苦的顶点,

五千载传统,四万万意向

找了你当喷泉。你活了一年

就不止圆缺了十二个月亮。

会装年青的只有狐狸精;

你一对眼睛却照旧奕奕,

夜半开窗当无愧于北极星。

“以不变驭万变”又上了报页,

你用得好啊!你坚持到底

也就在历史上嵌稳了自己。

《卞之琳著译研究》的作者张曼仪分析此诗非常到位:上半阕八行展示了一组变易意象:老、朝生暮死、霜容、岁晚、丹枫(枫叶经秋转红)、月亮的圆缺,从自然界的现象提出为国事操劳的首脑(“辛苦的顶点”、“四万万意向”的“喷泉”)难免衰老,表达了老百姓的忧虑,也拍合“慰劳”的主题。下半阕来一个转折,“不变”的意象渐渐建立起来以致取得主导地位,由“眼睛照旧奕奕”开始,然后引出“以不变驭万变”终于勉之以抗战到底—“你坚持到底/也就在历史上嵌稳了自己”,到诗篇结束时完全是“不变”占了优势,大可稳如泰山了。

前面曾引闻一多说:“一首理想的商籁体,应该是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形。”卞之琳恰恰对圆形的结构深有偏爱。他的好多诗,或明承或暗袭,或正连或反接,总是处心积虑使之呈现为一个完整的圆。《淘气》和《灯虫》那两首十四行诗正是如此。《淘气》以“淘气的孩子,有办法”开头,以“你在我对面的墙上/写下了:‘我真是淘气’”结尾,同样的字眼分置于一首一尾,整首诗形成一个紧密的圆环。又如《灯虫》,以“可怜以浮华为食品”起始,“像风扫满地的落红”作结,始终都用了“空花”的意象,形容浮浪的灯虫也如所追求的对象一样虚妄。但是,最隐蔽的三百六十度圆形,却要数这首《致委员长》。首行“你老了,朝生暮死的画刊”与末行“也就在历史上嵌稳了自己”,让短暂与永久、多变与不变形成对比,只不过是用了反接的手段,相反适以相成:短命的“画刊”与长存的“历史”虽然有别,作为人物形象的记录,本质上说还是同一的。

若论集中地写作十四行诗,从而大大扩展了这一诗体的影响,当然首推冯至。但是,不像卞之琳总是严守十四行诗的一般要求,往往划节而治,起承转合都非常鲜明;冯至似乎不大理会各节之间的畛域,所以频频跨行,而且不单跨在一、二节或三、四节之间的小停顿上,更跨在前八行与后六行之间的大转折上,结果使得那至关重要的一“转”消泯于无形。这恐怕首先要归因于两人所学习的对象有别。卞之琳最喜欢的诗人是瓦雷里,而瓦雷里对形式的看法具有古典主义的节制,其十四行诗的写作也法度森严;冯至心慕手追的则是里尔克,而里尔克写起十四行诗来,却“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冯至直接取法的,是《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Die Sonette an Orpheus)。关于这部诗集,里尔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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