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野中的骈文与律诗的语言形式(7)

针对桑德拉尔(Blalse Cendrars)与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的写作,帕斯说:

从这两位诗人起,同步性真正开始。对前者来说,起决定作用的是电影的影响:蒙太奇与闪回。这些电影手段的运用打破了传统诗歌直线延续的结构与特征。阿波利奈尔走得更远,他几乎完全省去了句子的连接—其后果就如同在绘画中取消了透视一样—他采用镶嵌的技巧,将整个句子嵌入文本,总之,将不同的语言板块并列起来。这样取得文中时间与空间的结合。

想想吧,骈文与律诗,难道不正是蒙太奇的分镜头电影剧本,或不同的语言板块镶嵌出来的工艺品?过去,我们总是批评律诗与骈文的形式主义倾向。早在白话文运动之初,陈独秀就说:“诗之有律,文之有骈,皆发源于南北朝,大成于唐代。更进而为排律,为四六。此等雕琢的阿谀的铺张的空泛的贵族古典文学,极其长技,不过如涂脂抹粉之泥塑美人,以视八股试帖之价值,未必能高几何,可谓为文学之末运矣!”傅斯年也说,文成骈,诗成律,虽然因为中国的单音文字而不能免,然而“竟使真文学不能出现”。胡适更一再抨击道,骈文与律诗是“不通”的文字:“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他且将这“不通”归咎于汉字的视觉特色。他认为:“汉文乃视官文字,非听官文字。凡象形会意之文字,乃视官的文字;而字母谐声之文字,皆听官的文字也。”但他对这视官文字只有负面的评价。

换成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骈文与律诗所表现出来的形式之“雕琢”、文法之“不通”、文字之诉诸“视官”的特色,正是从庞德(Ezra Pound)到帕斯,二十世纪许多西方现代主义诗人赞叹不置的汉语诗歌的独特优点,是现代性写作的可贵因素。关键在于骈偶与对仗的密集使用,导致了语言的非连续性,使字词解除了意义关系,脱离了表面文法,由时间的连续转为空间的并列,从而呈现出视觉的美。那些骈文与律诗的作者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镶嵌工艺师,把文字搬过来,移过去,看看它们的颜色,试试它们的音质,不停地玩着对对子的游戏。这游戏,就是帕斯所说的“在表意文字的形式、词语的发音和意义之间存在着的一个三角游戏”。这样的游戏,由南朝文人发明,在唐诗和宋词里还会继续玩下去,而形成有别于古文和古诗的、极富现代性的一脉。这一脉的诗人,对待语言文字的态度与单纯的“言志”和“载道”论者不一样,他们重视每个字的力量甚于一个个字连起来所传达的意义。他们打碎了语言的链条,把它们重新拼成声音和色彩的图案,以暗示心灵最微妙的感觉。唐诗中的杜甫、李贺、李商隐,宋词里的周邦彦和吴文英,都是这一脉诗人的代表,而他们无一例外地是重骈文与律诗、绝不摈斥南朝文学遗产的作者。献《三大礼赋》、“熟精《文选》理”的杜甫,顾随说是“老杜的诗有时没讲儿,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一个感觉”。“得力于宫体”的李贺,杜牧认为“少理”,李东阳认为“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著有《樊南甲乙集》的骈文圣手李商隐,废名说“他的诗真是一盘散沙”。献《汴都赋》的周邦彦,陈廷焯说是“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得领略”。吴文英则被张炎评为“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被王国维评为“映梦窗,零乱碧”。这些形形色色的评语,说明的其实只是一点,即他们诗歌语言的非连续性。这种非连续性进入了他们内心的独语,表现为灵幻的意象与跳跃的想象,使他们的写作深具现代主义特色。以此为起点,我们方可以谈论一个看似悖论的话题:古典诗的现代性。

原载《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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