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布考斯基的写作建基于天才般的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达到了写作的诚实,不夸大,不缩小,不胆怯,不回避、不刻意,诚实于自己的生存状态,诚实于自己的内心,没有刻意追求先锋,没有呈现任何对抗的姿态。生命之本真,自然就是诗。诗人所应追求的,不是任何一种生存状态,也不存在某种天然更接近诗歌的生存状态,而是每种生存状态与内心之间存在的微妙。此种微妙,即是诗。布考斯基的生命形态和生存状态,与内心之间更富有撞击的张力,诗意更容易被发现,在绝伦无匹的语言天才和叙述能力的激发下,成就了他的写作。中国的很多先锋诗人,既无如此天才,又无对诗歌和生命的诚实之心,刻意模仿,离本质越来越远,也伤害了先锋的本意。有的诗人,活得很人渣,内心也如人渣般猥琐,却不知布考斯基的内心中有永恒的赤子,有高贵,有对生命的真诚,有纯正的人的力量。
先锋从来不是姿态,而是诗人的内心与语言在巨大的张力中融为一体,达到通往本真的深度与广度。相对传统的、已经形成的诗意,先锋是一种反动,进而形成或者发明新的诗意。若只追求反动的一面,以为越反动越先锋,偏离本质的诗意和诗意的本质,就会导致“先锋”与“诗歌”之间的南辕北辙。
上文提到的政治虚荣心和先锋虚荣心,持有者大抵是诗歌写作中的激进派。文化虚荣心和技术虚荣心,持有者更像是诗歌写作中的保守派。
在这四种虚荣心中,我最讨厌的是过度体现的文化虚荣心。我甚至觉得,它不仅仅是一种利用文化文饰诗歌的投机,而是站在了诗歌本质的对立面,站在文化的真实含义的对立面。
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文化虚荣心在诗歌中体现的例子。中国古代诗人对典故的痴迷(以宋朝江西诗派为最盛),美国诗人庞德野心勃勃的《诗章》,20世纪80年代流行一时的史诗写作以及“整体主义”写作,都在此列,都已经湮没在历史中。时间证明,这种趣味从来不是诗歌的大道。
最近几年,随着诗歌进一步边缘化,部分知名诗人的文化虚荣心应运而生,带着投机和讨好的意识,诗意不足文化补,恨不得把历史上的每条皱纹都搬到自己的诗歌里。“文而饰之”后的诗歌,长着吓人般煞有介事的,充斥着儒家、道家、佛教等文化国故的脸,骨子里却是没文化和对文化的无知。诗人跳起东方文化的大神,唬住了不少信众。这种伪造的东方文化诗歌,颇能与文史界所谓“新国学”之流形成呼应。
事实上,文化是内在的血脉,是流淌、运动着的。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在文化中,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同背景的文化。每一首诗写出,就天然成为文化的一部分。本就在文化中,何必非要拿什么来“饰之”?何必非要从故纸堆中,拼凑出一些僵硬的典故、词汇,宣扬所谓东方文化,所谓“天人合一”,以此包装自我,糟蹋文化?
诗人,岂能如此卑贱!
更不堪者,则将东方的各种典章,儒释道、唐宋元,打碎,揉巴一下,填充进诗中,再发一些悲悯之感叹,一位“大师”俨然诞生了。对很多不懂得什么叫“原创能力”,对“原创”缺乏基本审美的读者来说,它们简直就是香甜的奶酪。故纸堆里的僵尸文化,故作端庄的语言,小关节处的悲悯抒情,添加一点政治正确的普世价值,几样东西一拼凑,蒙住一批自以为有文化追求的读者。作者和读者,这群自以为热爱文化的文盲,任何东西只要显得足够有“文化”,立即便如同泥人儿涂上油彩,被他们抬着轿子搬进庙里。此类诗人,大抵就是跳大神。此类诗人的拥趸,大抵就是巫婆神汉的信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