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当代中国诗歌中的四种虚荣心(3)

我本人的诗歌理想之一,就是坚持诗歌写作的先锋性。我密切关注当代汉语诗歌每一个维度上的先锋性尝试,我知道每一个行走在先锋道路上的诗人在想什么,想干什么。非常遗憾,我确实感到,很多诗人因先锋的执念,被先锋所困;因耽于先锋的虚荣心,写作变成了一种外在的虚荣性写作、标签化写作,不再与内心有关。

21世纪初,我和我的朋友们发起了一场“下半身诗歌运动”,形成了一种先锋性写作潮流。其后,中国诗歌洋溢着“向下”、“崇低”的写作思潮,与“无产者”的生活方式结合后,更是泛滥成灾。很多人当时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对这些“向下”、“崇低”批评居多。有人认为我想保持个人的先锋话语权,有人认为我无法进一步向下,丧失了进一步的先锋。殊不知,在我看来,再怎么先锋,也不能使先锋沦为标签和形式,不能令对先锋的追求外在于诗歌。

我也曾因这种先锋的执念,有时剑走偏锋,好勇斗狠,不惜代价强行披挂先锋外衣。这样的写作尝试,与内心严重脱节,变成了一列脱轨的火车。如何将先锋性控制在与内心匹配的范围内,控制在诗歌写作内在逻辑的轨道上,是一个复杂的话题,绝非一味向下那么简单。

最近在读小招的一本遗作,他在2010年自杀身亡。说实话,我读得有些难受。阿坚写的序言说,我是小招生前“方方面面都服气”的诗人。阿坚还开列了一份小招热爱的诗人名单,每一个都带有强烈的先锋标签。在小招的整本诗集中,我看到这些诗人的影子,包括我的影子在内。我依然要说,这不是一本我喜欢的诗集。

在这本诗集中,小招几乎一一试穿了他喜欢的诗人的先锋外衣,每一件穿在身上都不合身。他对这种外在于内心的先锋性的追求,大于对诗歌本身的追求,他追逐着他们身上熠熠发光的先锋标签,像小孩收集阵亡战士的勋章,把勋章一一扎进皮肉,冲上想象中的诗歌战场,义无返顾。

在最后的一些诗歌中,小招的天才开始体现,他开始找到自己的嗓音。这种嗓音,我认为是当代诗歌先锋性探索的最前沿的嗓音。他开始尝试将自己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个人命运,较为天然地融入驾轻就熟的口语叙述,让其中的诗意自然呈现。可惜天不假年,这种开始走向成熟的写作戛然而止。

但这部分诗歌,诗意更多还是体现在与主流社会世界观的对抗中。这种对抗,甚至是洋洋得意的。这不诚实,或者说,并没有体现出“诚实”的能力,也就失去了这种写作最大的张力和微妙的诗意。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世界观、生活方式,“无产者”的生命直觉和生存意志,是天然的诗意。但这种天然的诗意,会被刻意的洋洋得意的炫耀式对抗削弱,不能抵达其中包孕的内心优势。生活和命运带来尴尬、痛苦、苦闷、孤绝、无奈、焦虑,才是内心真正的黄金,才是“人”的力量所在。

这几年,随着布考斯基的诗歌被翻译得越来越多,他成了中国先锋诗界很多人的新偶像。布考斯基的写作,几乎是先锋诗界各个流派过去十来年先锋美学追求的集大成。他看似随心所致、絮絮叨叨、流水账式的口语,轻松实现了语言诗派对于“无意义写作”的追求。他将个人生活的一切在叙述中直接呈现,使得诗歌充满了“身体感”、“直觉感”。他诗歌中呈现的人渣般的生活方式,与先锋诗界那些刻意强调与主流社会对抗的“无产者”生活方式天然一致。并且,作为一个沉迷酒色、早年穷困潦倒的诗人,布考斯基的活法,显得更加纯粹。我能理解先锋诗界这种如遇知己、如逢偶像的感觉,但同任何诗歌偶像一样,布考斯基为中国诗歌带来了更纯粹、更成熟的美学样本,但同时也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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