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印象之二
感谢朋友的盛情，让我也做了一回青岛咖啡座上的贵客。
从汇泉沿马路过去，相隔不远，在清静的海边，傍着疏疏的槐树林子，有一所玲珑剔透的洋楼。每当夕阳踏着微波退隐以后，那儿就吸引进一批艳妆华服的男女。
白衣的侍者含笑相迎，跑过甬道，来到大厅。辉煌的壁画，灿烂的明灯，跳舞场在正中。厅外是濒海的露台，玉砌雕栏，大理石的圆桌，精巧的座位，骄矜的微笑，指甲涂着蔻丹的纤手，高脚杯里殷红的葡萄美酒……
露台的栏外是一片神秘的海。
天上正挂着一轮将圆的月亮。
栏外浪花无休止地飞跃，跳上沙滩。每一叠浪打到岸上，就是一道银色的花边，一串悦耳的哗哗声。月光温柔地铺在海面，点点如银鳞；渔船的帆影在远处移动；另一边闪烁着千万盏闹市的灯火。
慢慢啜着冰咖啡，一面却心不在焉，游移在一些近乎唐突高雅的思想里——
前一天独自在汇泉饭店吃了一杯冰淇淋，淡淡的，而且粗劣，可是价目是半元。这儿的咖啡多少钱一杯?咖啡馆与海结邻，自然会身价百倍。
半元!贵吗?不，来到这里的，自然不吝惜这戋戋之数。
跳舞厅里奏起了流行的爵士乐。
白衣的侍者恭敬地来往，雪亮的刀叉在音乐的旋律里闪动，女人的媚笑，绅士彬彬有礼的仪态，低低的私语。
同座不善翩翩起舞的朋友却懂得这滨海名城的许多故实。
他说，这青岛咖啡馆是白俄商人开的，每年这儿只做一个夏季的生意，过了夏天他别有经营，可是一夏的猎获为数可观。他说，汇泉饭店是日本人开的。——青岛的经济命脉全在日本人手里，许多工厂也全是他们的摇钱树和吸血管。有的打起招牌说是中国资本，背地里股东还是日本人。……
我想起海滨公园相近的“接收纪念亭”来。只要名义上已经“接收”，这当然值得“纪念”了。况且青岛没给德国的时候，原只是一片蛮烟野草的荒岛啊，现在却已给他们修筑得花团锦簇的了。
灯光骤然暗了。
绿纱灯下，一对对搂着的男女，跟着音乐的节奏婆娑起舞。
我望着月亮，望着铺满月光的海，望着跳上沙滩的白浪，望着那幽灵般移动的人影。——这境界真迷人，可是我有了一点不可分说的惆怅。
一九三三年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