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希望的小街》 我们要爱母亲(1)

从我楼下到她楼下,走路只需七八分钟,但她不知我就暂住附近。她也没有我的电话号码,我想万一哪天,她得重病,或是老得快要死了,只有妹妹可以通知我。中秋之前,她叫我们兄妹去她家里吃饭,吃完饭我有事要走,她问我要电话号码,我只答说有事你找周冰好了。我一直叮嘱周冰,你要是让她知道我的号码,让她晓得我就住在她的附近,我会跟你翻脸。

我害怕在街上与她相遇。这么近的距离,我也真的跟她迎头撞上两次。第一次是前年冬天,在她住处附近的十字路口,我与一位朋友一边说话一边打算过街,劈头被她招呼。她那时戴两只毛茸茸的耳套,架一副金属框眼镜,红光满面,头发不见多少灰白,气色比我还好。她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的木板上,绑了一大堆廉价的鞋垫、内裤与袜子等杂货,上面插了一块牌子,贴着粘鼠板与蟑螂药之类的江湖广告,显然是做起了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

其实,她有微薄的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住,平时用钱又精打细算,这个内地城市的日用开支也不算惊人,她大可不必如此辛劳。但我不知她是穷怕了还是害怕孤独,或许两者都有,这些年来先后摆摊卖过火锅肥肠(此地一种风味小食),卖过一朵一朵的黄桷兰(香味浓郁的奶黄色小花,女人夏天喜欢挂在胸前的衣扣上),帮人料理家务,还帮乡镇企业老板卖过劣质家具。最近一年,她不再沿街卖小百货了,而是热衷炒股,差不多每天都要钻进附近的股市。而我直到这个旧历年后才初次登门,去她家里不过三次,每次她都对我大谈股市,一心想把我也拖入股市发点儿小财,不停跟我说起我的某位表弟虽然天生缺陷,现在还没讨到老婆,但近年炒股大有所得,已经买了两套房子。

那天街头突然见我,她应该比我高兴,但她那中气十足的嗓音还是愈讲愈大声,毫不顾忌旁人感受与路人侧目,仿佛她一生的折磨与拼搏,都要在短短几分钟内一吐为快。听她这样没完没了,我无论顺逆都是沮丧不耐,以前的不愉快更要浮现脑海。我连忙打断她的大嗓门,说我有事暂回此地,改天再来看你。等她走了,我回答一脸迷惑的朋友:“她是我以前一位邻居。”我没有兴趣给人解释。

后来我知道,她把街头与我相遇的事情告诉了周冰。她有周冰的电话号码。她找得到周冰现在住的婆家。但她从来不喜欢女婿,她说女婿烂人一个,狗屁本事没有,从前开装载机,后来下岗,先是靠老婆打工养活,现在又跟老婆在东郊的工厂家属区摆个面食摊,像民工一样挣几个辛苦钱。女婿一家人也讨厌她,因为她一旦哪里想不通,就要从市中心远远找上门去大闹与乱骂,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忙生意,弄得家属区的人都知道,周冰有个不好对付的老妈。

她的女婿我总共见过四五次,年纪与我相若,长得很像冯小刚,相貌的确社会。多聊几句,却也不是烂人,因为像他这样的无业者,凋敝的东郊厂区到处都是。他跟我讲话还算客气,但我感觉得到,他对岳母既讨厌又同情。不过,上次大闹之后,女婿连春节也不上岳母家了。周冰有次跟我说,从前他们小两口觉得她可怜,想带她去公园喝茶散心,结果她替别人心痛五元一杯的茶钱,拉着女儿女婿,硬要坐到公园长凳上,滔滔不绝讲了一个下午。周冰对我叹口气:“人家要是晓得我们过年过节也不带老妈出去吃顿饭,一定觉得做儿女的太不像话了。但是你敢带她出去吗?她除了心痛钱,整个餐馆都是她的声音。”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