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3

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因为不肯开口问路,以致错过了进入考场的时间;她后几天投考的三个大学都取了她,那是因为她干脆前一天就找到考场,然后在边上的车站或是长椅上将那一夜硬度过去的。她那时刚满十六岁,比他现在还小呢,只身从县城到上海考学。

大学她是拿奖学金上的,解放军解放了大学,就不承认奖学金了,要求有生活困难的学生申请助学金;她开不了这个口,就干脆精神一振参军去了。

参军第一次长途行军,她将绑腿打得很紧,生怕走远路会散开。大步行进没很久,腿就勒得疼了,她咬着牙一步步落地,也不肯开口请求掉队松一下绑腿。后来脚在鞋里也肿了,最后竟一声呻吟昏死过去。卫生员想剪她的绑腿都下不了剪子。

后来她就有了许多病,到终于决心拿着全休假条请假时,领导不待她开口便向她报喜,说她已光荣获准参加“四清”工作队了。

到了陕西大山里她全心全力工作,却不料晕倒在井台上;她最后一刻的坚持让她没有倒到井里,而水桶是整个地掉进去了。

不知怎么到了儿女上,她就全换了一个人。

现在妈妈已在几百里之外了,边上都是笑过他的人,他已小心地同他们说了话,好几个人都讲起了他们的母亲。

睡觉的时候他想:西安是要停车的——那是妈妈在山里时,世代农民最为向往的城市。她昏倒后给抬到了公社,最后送到了县城,她说那个时候想,要是能住在西安的医院里就好了,床单和墙还有医生,就应该是白的了。

灯光刺眼,一晃而过,又一个不停的车站,一切随即又沉进黑暗中不停歇的节奏里;风掠荒山,千里万里,枕巾上干净的气息安慰着他,那是妈妈后来又打开箱子放进去嘱咐他随时用的。

上下铺的人都换了,茶几上只剩下了他的水杯。水杯也是妈妈给的,一个喝空了蜂蜜的瓶子,盖着金属盖儿,套着玻璃丝套儿,套儿是姐姐回家时编的。

一线晨光,山在迷蒙中缓缓转动,这不是妈妈当年的山,她“四清”的山要往北许许多多……

两个孩子,站在清晨沉寂的山石上;每个清晨和黄昏,都会有这样的孩子,这样地站着,看列车婉转行进……

车一震,他略略一动,还没有准备起,一道阳光让窗子闪亮,他就呆在那里——那些字,依旧笔笔清楚,最后写着:回来

已是两千里风霜,他在想,它是怎么过来的?那么多的山,那么长的夜……

湿润的山林,字也晶亮晶亮,伸手还不能擦掉……

远远的是嘉陵江了,他看见了那个他出生的城市。

又踏上站台的时候,是另一个黄昏,他走过自己的车窗——一笔一笔妈妈写的字,都是反向的。

1992年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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