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人的世界是社团;团叙、秩序、友谊是常见的( 基型的 )意象。在《 客至 》里,我们看到杜甫与崔明府的叙谈、饮宴,这正是团叙与友谊的表现;蓬门为友而开,此“开”正是开放、友善之意。连鸥群也天天都来,和谐的气氛十分明显。
佛莱又认为,在喜剧境界中,动物世界可以是驯良的飞鸟,如鸽子。《 客至 》写的是鸥,是可以“相亲相近”的水鸟( 杜甫《 江村 》一诗有“相亲相近水中鸥”之句 )。
佛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植物世界是花园之类。《 客至 》虽然只轻轻提到“花径”,并没有进一步写到争妍的百花;不过,我们已大可因此而联想到那一片烂漫的锦城春色了。
佛莱又认为,在喜剧境界中,矿物世界是城市,是居所,而非沙漠、废墟之类。《 客至 》的地点正是有花木园林的“舍”——草堂。
佛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不定型世界是河流,而非妖怪出没的汪洋大海,《 客至 》写的是“水”,大概是草堂周遭的百花潭水、浣花溪水或锦江——多美丽可爱的名字!
佛莱又认为,在喜剧结束时,通常有宴会或者喜庆仪式的场面;这类场面如果不在结束时出现,就在结束后马上出现。他又说:喜剧的特色之一,是在剧终时容纳很多人,能容纳多少就多少。至于佛莱的另一论点——喜剧通常以快乐结局——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回顾《 客至 》,我们发现杜甫冥冥中又符合了佛莱的理论。此诗的后半部,写的正是饮宴的场面。草堂离市区远,菜肴不丰;诗人又不富有,只好以旧酒飨客(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但他竭诚待客,满怀高兴。为了增加热闹的气氛,诗人建议邀请隔邻的人来喝一杯。看来,崔明府没有不同意之理,第七句的“邻翁”,可说呼之欲出;换句话说,这出不是戏剧( drama )式喜剧的“喜剧”,到了最后,人数是愈来愈多了。
佛莱的“春天——喜剧”说,是他的基型论的一个小环节。他认为悲剧则相当于秋天,这是他那宏大理论架构中的另一小环节。我写过一篇文章,指出杜甫的《 登高 》一诗,充满悲剧情调,符合佛莱的“秋天——悲剧”说。佛莱的“四季——四种文类”理论,使我想起我国伟大批评家刘勰在《 文心雕龙·物色 》的一番话:“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异代异国的两位批评家,见解却冥冥之中如此契合。
英国人吉ト龄( Rudyard Kipling )说东是东,西是西,东西两方不相遇。我则认为,尽管东西文化有千百种不相同处,却也另有千百种相同处,而相同者更多。文化的差异,往往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来。身在亚热带的我们,只要运用一下想象力——最好亲身到温带去经历一下——必会感到春天那种“悦豫( 愉 )之情畅”,必会更能体会《 客至 》那种喜剧气氛。
秋天的悲剧情调:杜甫的《 登高 》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南方的秋天,清爽少雨,气温适中,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有时造物者恩惠特隆,让秋天延长,使人间多享清爽之福,冬天几乎不存在,十二月、一月、二月,仍然是秋天。纬度高的地方,情形可不一样。霜一降,天地就从灿烂转趋苍白,哪有南方的常绿?宋人范成大有《 秋日 》诗云:“碧芦青柳不宜霜,染作沧洲一带黄。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凉。”清人黄仲则的诗句“全家尽在秋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情景凄凉,溢于言表。灿灿如金的秋光,虽然美好,但对北方人来说却是“秋色无限好,只是近寒冬”了。“悲哉秋之为气也!”不在南方的古代诗人,因秋兴悲,是可以理解的。
杜甫的《秋兴》八首,乃诗人晚年流寓夔州(今四川奉节)时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