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挑出自己认为好的诗句,或说“佳”,或称“妙”,或曰“工”,或誉为“警绝”,或许为“合于古”,这种初步印象的表达,是历代诗话词话常用、惯用以至滥用的批评手法。尽管传统的谈艺之士,常以“有句无篇”为憾为戒,但这类摘句式的批评手法,却为历来说诗人所珍爱。英国十九世纪批评家安诺德,摘取经典作家如荷马和但丁的名句,当作“试金石”,以为衡量英国文学家地位高下的标准。不过,安诺德所摘之句,离开上下文孤立起来,便没有什么意义。中国历代诗话词话作者所摘的,则绝大部分为对偶句,每对文完意足,可以孤立起来欣赏。偏嗜摘句的品诗之士,几乎把摘句当作批评的全部。唐宋二代,“句图”的编集非常盛行,即为摘句风气下的产物。罗根泽的批评史有专论句图的章节,此处不赘。
其他属于初步印象陈述的,还有好多。《 沧浪诗话 》、《 四溟诗话 》、《 渔洋诗话 》、《 白雨斋词话 》等,皆好言“本色”。《 渔洋诗话 》卷上有一则引了一首时人的诗,接着说:“皆本色语也。”这几个字就是评语了。王渔洋编过《 唐贤三昧集 》,翁方纲疏畅其旨,乃著《 七言诗三昧举隅 》,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平实叙事者,三昧也;空际振奇者,亦三昧也;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亦三昧也;此乃谓之万法归原也。若必专举寂寥冲淡者以为三昧,则何万法之有哉?”三昧为梵语,本义为正定。经过文人生花妙笔的点化,三昧的意义真是无所不包;凡诗之美者,皆可谓得其三昧。难怪翁方纲接下去说:“太白诗无一首不可作三昧观。”对历来诗话词话用语修辞不内行的人,一定会对着三昧、本色而目迷五色起来。说穿了,这类字眼泰半是好、佳、妙的代词。诗话词话的作者,或耍个花招,或拾人牙慧,向门外汉卖弄文字、炫耀一番而已。
以上概述了所谓初步印象。继起印象比初步印象高了一层。初步印象是一片混沌,批评家所见,是一片美好的森林。继起印象则已在混沌中露出端倪,批评家已看到这片森林的形势,远远察见森林中各种树木花草的一片色彩,《 沧浪诗话 》说李白“飘逸”、杜甫“沉郁”,这些字眼便是继起印象的评语了。飘逸、沉郁、雄浑、婉丽等形容词,于诗话词语中最为常见。稍有体系的诗话词话,固然喜欢把诗之品——亦即诗之风格 ——用一定数目的形容词来分类;不少作者在毫无组织体系可言的札记式诗话词话中,也喜欢分品定品这一套。稍具体系的《 沧浪诗话 》,有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的九品之说。杂乱无章的《 四溟诗话 》,则把诗品分为雄浑、秀拔、壮丽、古雅、老健、清逸、明净、高远、芳润、奇绝十种。当然,这种分品的作风,最少应上溯到《 文心雕龙 》的八体说,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分品经典,则自然是司空图的《 二十四诗品 》。《 沧浪诗话 》和《 四溟诗话 》都有雄浑一品,后者且与《 二十四诗品 》一样,把它列在首位。二者所受司空图的影响是相当明显的。《 沧浪 》九品的远、壮二字,见诸《 文心 》;《 四溟 》十品的壮、丽、雅、远、奇五字,亦为《 文心 》所有。事实上,《 文心 》的八体和《 诗品 》的二十四品,这些字汇合起来,形容一个人对各种作品读后的印象,也能得心应手,非常足够了。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笔者戏改为:“无忘八体廿四品,不会批评也会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