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是常被拿来跟《天方夜谭》相提并论的一本书。不过,它们颇为不同。
《天方夜谭》讲了一千零一夜,薄伽丘写的《十日谈》则是三位男子跟七位妇女为了逃避瘟疫而住在城外别墅中讲的,一共只讲了十天,共计一百个故事。
《天方夜谭》是女人讲给男人听的故事。《十日谈》的讲者有男有女,但作者薄伽丘却是专门要把这些故事献给女人的。据他说,女人因较娇弱,故苦恼较为深刻,且乏解闷之方,所以他特愿以此书献给女人。
看来此公乃一怜香惜玉者。在他早年所写《菲洛斯特拉托》(为照顾内地读者的阅读习惯,本书将许多译名按内地通行译法做了修攻——编者)中,就曾表达了他追求与自然结合的女性美之态度。据史家考证,他与一些贵妇人的恋爱事迹,也是他许多作品的精神泉源或题材内容,亦可证明他对女人情分不浅。
但若细细玩味《十日谈》,薄伽丘对感情的理解,和他对女人的看法,又不禁让人困惑。
因为在那次逃瘟之旅中,男女避居在城郊野墅之中,诙谐戏谑,扮国君、扮女王、玩游戏、讲故事,故事中又不乏情欲爱恋,甚或涉及猥亵之事。(他在后记中就曾自己招供:“这些故事里涉及男女情事太多,不是正经女人所应该说或应该听的。”)居然这些男女间丝毫不发生爱情或性接触,不免令人觉得实在太“纯洁”了些。
而这种纯洁,又跟他们所讲的故事内容颇不相称。例如有一个故事说巴比伦苏丹之女本来要嫁到加波去,不幸中途遇到风暴,船只失事,在异乡飘泊了九年,先后落入九个男人手中。后来回到本国,依然冒充是处女,依约仍嫁给加波国王:“只是难为了她,先后和九个男人不知睡了几千次觉,在新婚床上,居然能使她的丈夫相信她是一个处女。”
这显然是一篇讽刺小说。但除了讽刺男人的处女崇拜之外,它显露的女性观也并不尊重女人。因为公主原本也是极为贞烈的,但第一次被男人诱奸之后,“想不到男人原来是这样讨人欢喜,一旦领略了个中滋味后”,不但深悔从前不懂此道,且也只从这一点上去体会“男人”是什么意义。
所以她的男人被杀了,另一个男人立刻可以“靠天主赐给我们男人的那个得力家伙”安慰她,立刻让她如李商隐诗所讲的:“不许文君忆故夫。”这个男人若又被杀了,下一个男人自然也会“用许多男人用过的方法来安慰,使她像前几次一样,又渐渐满足天主为她的安排”。
这样的女人并非特例。另一篇说一位法官娶了位年轻貌美的妻子,但新婚燕尔便气喘吁吁,面无人色。只好找出一册历书来,教她说这其中许多斋戒日、斋戒月、圣徒日、祈祷日、月圆、月缺、圣礼拜五、圣礼拜六……夫妇都应虔诚节欲,禁止房事。以至一个月不过敷衍她一次半次。
后来这位少妇遭海盗劫去了。丈夫千方百计找着海盗,要求将妻子放回。海盗也很大方,由她自己决定。这位法官以为老婆必定要忙着逃出魔掌了,孰料此姝根本不愿回去。为什么呢?因为这海盗从不知什么圣徒日安息日斋戒日祈祷日,日夜要与她“工作”,他们的毯子破得特别快。因此她讥笑老法官道:“你已经榨不出一滴‘甘露’来。”“你能干了三次还是像根棍子一样挺在那里吗?”
这样的故事,据说听故事的女人全都同意这位少妇的见解与做法,足见她们也都同意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就是性;而女人所认识的男人或所需要的男人,也只具有性意义。
在这些故事里,没有精神价值的渴望也追求。女人被奸被劫,反而成为她享受性交快感的因缘;奸劫掠夺对女性身心主体的伤害,乃亦在此类叙述中完全被漠视了。
这些薄伽丘所描述的女人,当然也就是他理想中的女人。或许他希望女人就要像巴比伦公主或法官妻子那样,以性满足为最主要的价值追求吧。这样的女性观或性爱观,除非放到”对抗中世纪虚伪僵化礼教”的思想脉络中去看待,否则还真令人不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