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回声(1)

2001.9.5

回忆最容易发生在夜里。在漆黑的心幕上泛起的密密匝匝的星点幻映成一个真切的影像时,伯父便会站在黑暗中的某个高处,犹如挂在我心壁上的一颗永远不干的泪珠,总是倏然坠下,击穿那些已被岁月氧化了的梦。

我与伯父一起生活了近10年的光景。我成长的足迹不可避免地叠印在伯父那深深浅浅的脚窝里。十年来,他辐射给我的阴影和投注给我的光亮,让那些永不复返的日子每经轻轻一触,便会疼痛不止。

伯父是家中的长子。在我祖辈栖居的那个中原小镇,伯父可谓是整个家族的焦点与痛点。年轻时的伯父一直在和整个家族对抗。

从一开始,伯父便无意承续祖上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方式,在

他以为可以顶门立户时,便将祖父苦苦经营一生的相当数量的田产暗中变卖,然后独闯天津卫经商。一年之后,血本蚀尽。伯父自觉无颜见家乡父老而从此浪迹天涯。祖父对土地惜之若命,在沉默了许久后一病不起。值得庆幸的是,土地改革划分成分时,我家因家产荡尽而侥幸入“贫下中农”之列。到此,在外流浪数载的伯父才敢低腰敛手、怯声怯气地回了家。

伯父是在流浪途中加入了抗美援朝的队伍的。据伯父讲,他的那几枚军功章极少有“血”的代价,到整个战争结束时,伯父也只被弹片擦伤了左脚的皮,用伯父自己的话说,是“连疼都没疼”。相形之下,春闺寂寞的伯母那漫长的等待倒是更为沉重。伯父从部队转业到山西时,在伯母的去与留问题上很费思量。云游惯了的伯父对家的概念极其淡化,婚姻于他已是一种恼人的羁绊。伯父膝下无子,在我之前,伯父先后过继过二伯父的二儿一女,其结果是他们长大成人后纷纷离去。在我进入伯父的生活时,他对我的第一句训诫便是不要学那几个“不肖之子”。侥幸的是,那时的伯父已近“知天命”之年,性格中的锐利已经被时光磨钝了许多,况有领养的前车之鉴,我还不至于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时,伯父已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且不久后又提升。所谓官升脾气长,大受其累的是可怜的伯母。伯母本是精明又厉害的女人,在随伯父来山西定居之前,曾做过多年的妇女干部,凡事也不肯轻易退让,于是争吵就成了生活的要素。每当伯父为芝麻绿豆的小事咆哮得要将玻璃震碎时,伯母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音高调到100分贝以上。而总是当他们吵到只剩下最后一口力气时,才会想起另一个紧紧关闭着房门的小屋还有我这样一个活物。而大多数争吵的结束语是“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确信我是维系这桩惨淡婚姻的最后一个筹码了。

凭心而论,伯父确实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收入不错的伯父对我示爱的唯一方式是毫不犹豫地满足我的一切物质要求。而担心老境凄凉的伯母也将我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年幼的心是很容易满足的。不期这一点可怜的满足最终被沉沉的击碎。那是一次我生病在家,同学们前来探视,与伯父伯母的“阵地战”不幸遭遇。同学们那惊恐万状的表情让我恨透了这个铮亮的地面上竟没有一道裂缝。从那时起,我找到了用做自我保护的唯一方法,就是将他们的喜怒哀乐提炼得与我毫不相干。我学会了缄默,学会望着他们上下翕动的嘴唇而让敏感怕痛的心稳稳地睡下。我甚至对他们心生怜悯。他们是如此尽其所能地饰演着各自的人生角色,大大突破了他们原先设计的情节,如此地心力交瘁又是如此地乐此不疲,当淋漓的汗水把他们刻意描成的脸谱弄得水土混杂面目全非时,我在最近的距离看清了他们生命中的尴尬。伯父是否知道一个孩子的心在他的视野之内受到重创呢?而性情的扭曲更是穷尽一生也无法复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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