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仁庆先生却这样回答:
“把阿拉格苏力德埋起来的事,是父亲带着哥哥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做的。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文革’已经闹起来了(“文革”开始于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到处都在砸东西,说是破四旧,连碗都砸碎了,什么都没了!
“有天上午,一群人带着棍棒和斧头,涌到阿拉格苏力德的祭祀点上来,也是又打又砸了一顿,算是警告吧,然后又一窝蜂地走开了。
“那个下午,父亲把阿拉格苏力德从伤痕累累的柏木旗杆上取下来,用浸过桐油的油毡布包裹好了,就带着哥哥和我,往沙地里走了进去。
“那时,我们家住在乌审召镇的西边,荒郊野外,四下无人。父亲找到了一处沙堆,就把怀中抱着的阿拉格苏力德放在地上,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对着阿拉格苏力德跪了下来。
“父亲那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在埋藏苏力德的当时,并不知道以后还有重新再拿出来的可能。所以,他以为自己是在埋葬这家族世代祭祀了多少年的神物。他对着苏力德一再磕头,一再致歉,他说:‘是上头不准我们再祭祀您了,因此只能把您收起来葬在这里。请您原谅,实在是上头不准我们再继续祭祀您了啊!’
“我们把包裹着油毡布的苏力德深深地埋进沙中,也记住那个沙堆的方位。
“父亲在离开之前,又跪下来,对着表面上已经毫无痕迹的埋藏之处说了几句话:
“‘请您原谅我们的不得已,请您原谅我们的苦处。今日把您埋葬在这里,等我死后,我会让我的孩子也把我埋葬在您的脚下,在西南角最最卑微的角落里来陪伴您吧。’
“我听见父亲的说话了,心里想,那么,等我以后死了,我也要让我的孩子把我埋在父亲的西南角,来陪伴父亲,陪伴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
“我们是把包裹好了的阿拉格苏力德平平地摆放进深穴之中的,然后上面再用沙土堆平,表面上什么都已经看不见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好像一直还看得见似的?
“那天晚上,我又找了一辆马车,到祭祀地去把驮旗的石龟给运了回来,藏在家里的柴堆下面。石龟身上,不知给什么人砸了一刀,留了个印子,其他都还算完好。
“我是属虎的(一九三八),那年虚岁二十九。哥哥潮洛蒙属牛。我们的母亲那时已经过世了。
“父亲是在七十年代逝去的,享寿九十高龄,是自然死亡。我们遵从他的遗嘱,把老人家葬在阿拉格苏力德的西南角。
“一九八○年,‘文革’已经过去了(‘文革’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结束)。好像许多事情都慢慢在恢复,我的心里也在想,应该可以把阿拉格苏力德再重新起出来了吧?
“哥哥在呼和浩特城市里生活,所以,我是一个人往沙地里走去的。可是,第一次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高高的作为指标的沙堆还在,祈祷的仪式也都一如旧规,但是,无论怎么在周围翻寻都找不见。
“想着也许是无望了。就暂时停止这寻找的行动。
“可巧那一阵子,我的妻子常常生病,必须出去看医生,慢慢就听说了在巴彦诺尔盟那边,有位喇嘛很有法力,就去求他指示。
“这位喇嘛法号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跟着别人称他‘三喇嘛’。
“去见了三喇嘛,说明了来意,想不到他竟像亲眼见到似的那样告诉我:
“‘沙堆再大,也是会随着风向而移动的。北风这么长年累月地吹着,原先的沙堆一定往南移了。所以你要逆着风往北方再去找,阿拉格苏力德还在原处,就在一指深的沙子里埋着呢。’
“我回去沙地,燃起了杜松(沙地柏),诚心诚意地祈祷,唱起了《苏力丁桑》(苏力德的赞歌)……
“果然,就像三喇嘛亲眼所见的一样,祈祷之后,我在离沙堆稍远的北面,在一指深的沙子之下,起出了用油毡布包得好好的苏力德!那个感动,那个快乐啊!别提有多大多高了!
“我记得,也是个春天。小心翼翼地打开油毡布,阳光照过来,阿拉格苏力德的黑白夹杂的苍缨,还闪耀着像丝线一样的光芒呢。
“阿拉格苏力德的缨穗,必须用公的海骝马的鬃毛来做。海骝马是身白而鬃黑,但是并不是纯黑,在黑鬃毛里总会掺杂些白的,所以才叫做阿拉格苏力德(苍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