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同事们忙中抽闲,编了一套名人丛书。那时候也没版权一说,看中什么选什么,明目张胆做强盗,有人编名言,有人编演讲,有人编书信,我不能免俗,自恃看过不少日记,自告奋勇就编这个。
对日记有特殊爱好,恐怕是偷窥欲作怪,我曾经收集了不少。记得选恽代英日记,曾想选他妻子难产那一段。时间是一九一八年,当时的人很保守,觉得女人生孩子不该去医院,结果就出了事。恽代英痛不欲生,发誓此生不再娶妻,自号为“永鳏痴郎”。
过去年代,难产确实很可怕。齐白石先生老当益壮,八十岁以后,继室生了一堆儿女,竟然会因为最后一个孩子难产而亡。又譬如林风眠和林文铮这对好友,不仅为对方做媒,而且同病相怜,遭遇一样,第一位妻子都死于难产。林风眠的发妻是德国人,学化学的,据说还是贵族出身。
林风眠和这位妻子的故事充满传奇,一九二三年,在法国学了三年绘画的林风眠,忽然有了游学德国的念头,便与铁哥们儿林文铮,还有学雕塑的李金发,一起去柏林。学艺术的人难免浪漫,林风眠很快与罗拉小姐热恋上了,他的德语很糟糕,两个人感情交流,最重要的工具竟然是字典。
从相识到相恋,回巴黎结婚生子,最后妻子双亡,也就一年多时间。林风眠很在乎这段情感,半个世纪后重回巴黎办画展,曾去寻找过当年的墓地。或许为了尽快忘记,他又找了一位新人,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想法,时间实在太短了,前妻逝世的第二年春天,他又一次结婚,这一次是位法国女士。
对林风眠的婚姻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很浪漫,很艺术家,很法国派头,很国际化。婚姻本来是私事,旁人犯不着说三道四,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首先是离合,林风眠与这位法国老婆,这对名义上的夫妇,相处更像朋友,聚少散多貌合神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古就有这句话,然而男女既为夫妇,两相厮守本是最基本的人之常情。
抗战前,林风眠的夫妻生活没什么不同寻常,这以后,他去内地,太太留守上海,一分别就是八年。抗战胜利重新相聚,到一九五六年,太太离开上海出国,辗转去了巴西。从此他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没像老友林文铮那样被打成“右派”,但也坐了多年牢狱,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好。晚年定居香港,快八十岁时,曾去巴西探过一次亲,与二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妻短暂相聚,也算最后告别。
艺术家应该什么样子,不好说,不过有一点不会错,杰出的艺术家与别人不一样,也必须与别人不一样。看林风眠的画,总觉得意外,个性鲜明特立独行,是寂寞,是非常的孤傲和冷淡。
同样法国求学,艺术见解却天南地北,他的几位好朋友,譬如林文铮,文学上主张传统,喜欢巴尔扎克,推崇现实主义,艺术见解特别叛逆,与同属现代派的林风眠完全一致。譬如李金发,专业是雕塑,美术见解完全写实,文学观点又坚决反对写实,他是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很多人闻其大名,不是因为他的雕塑,而是因为不太好懂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