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告别上海,奔向西北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 又嘱咐我:“万一要留在北平继续升学,给我来信,我给你寄文 凭和学费。”沈体兰校长的关心爱护,我时刻铭记,终身不忘。 我出走之后,江西我父母家里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知道我 的下落,十分着急,尤其是我母亲。近年,我的七妹跟我回忆起 往事,说她记得当时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父亲把我的信十分仔 细地放在一个存放账册的抽屉里,经常拿出来看,七妹至今还记 得我在信里说“父母大人,不幸得很,我成了家里的叛徒”…… 我母亲哭得很厉害,眼睛落下毛病,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一直 吃斋念佛,吃长斋,村子里有个庙,叫流芳庙,每到初一和十五 她就要去烧香,希望菩萨能够保佑我平安无事。七妹还告诉我, 我母亲特别喜爱我,老是念叨我,说我长得白净,听话,懂事, 学习好,是个好孩子。一直到 1979 年我和丁玲从山西回到了北 京,我写信给我母亲说,这回你该开斋了吧,我们的苦日子走到 头了。我母亲说,你们回来了,我更要吃斋了,为的是你们今后 能够永远平安。 抗日战争爆发后,家里人更是关注我的安全,一旦有谁从县 城里拿了张报纸回来,我父亲就在那张报纸上翻来覆去地看啊找 啊,希望能找到一点我的消息,我母亲就整天念叨:“不知道人 还在不在?”从那时起她就落下个毛病,一紧张就要上厕所。 3.告别上海,奔向西北 我和佘崇懿、林瑾商量,为了万无一失,决定走海路,先坐 轮船到塘沽,然后再坐火车到北平。登船离开上海的那天,是 1937 年 1 月31 日,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身着西装裤和长袍,一 副学生打扮。那时上海的冬天并不怎么冷。佘崇懿到码头送行, 张则孙也赶来送我,我把他埋怨了一通:“我怀着壮丽憧憬,本 · 2 l·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1937 年 2 月,去绥远劳军,在往百灵庙途中,右三为陈明 没有什么离愁别绪,倒叫你勾引起来了!”他和余崇懿都一言不 发,默默地看着我和林瑾,又转眼望着远处,望着天边。我们紧 紧地握手。汽笛一声,小火轮缓缓离岸,四个青年战友挥手告 别。我和林瑾原来并不相识,这次旅程中,相处得非常融洽,亲 密无间,两人的心情也特别好,站在甲板上,靠着船舷,望着远 去的上海滩、十六铺码头,谈这谈那,心情像蓝天碧海一般 澄明。 到塘沽下船,感到气温骤然下降了。为了不让人一眼看出我 们是南方来的学生,我们赶紧上街买了皮帽、围脖和手套。 一到北平,我们在前门大栅栏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来,就忙着 打电话找人。在上海学运活动中我认识一位同济中学的代表,名 叫孙永德,后来到延安改名叫夏云,当时在北京农学院读书。我 · 2 2 ·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刚到北平,请他尽快转告马寅根说陈明到 北平了。第二天,马寅根便来旅社找我。我告诉他,我和林瑾是 拿着“民先”的关系来的,问他有没有比“民先”更进一步的关 系。他说有。我对他说:林瑾和我都是党员,上海党组织让我到 北平找你,我们都要去西北。他让我稍稍等一等,说北平党组织 正在组织一批人到太原去,帮助阎锡山办训练班,那里政治环境 较好,什么马列著作都可以看。实际情况是:为了抗 日,国共两 党实现了第二次合作,我党要求国民党释放政治犯,关押在北平 监狱的薄一波等同志在这个时候被释放了。出狱后,薄一波同志 按照党的安排,接受中央指示,到山西军阀阎锡山那里做统战工 作,训练班就是在薄一波等同志筹划和主持下办起来的。薄一波 同志还改组了山西组织的牺牲救国同盟会,会员广泛,社会影响 很大。和马寅根见面之后,我和林瑾安心在北平静等组织的 安排。 这时,上海组织的一支妇孺慰劳团从绥远前线劳军 (傅作义 的部队) 回到北平,住在灯市口的北辰宫。吕骥、崔嵬、陈波 儿,还有麦伦校长沈体兰的妹妹沈淑都在里面。我和他们在上海 相识,就去北辰宫看他们。我在那里碰见了华北学联派来接待吕 骥他们这个团的刘也夫,刘曾经去上海和我们一起参加全国学联 的筹备工作,如今再次见面,都非常高兴。他问我去哪里,我告 诉他要到西北去,正等候出发的指令。没过几天,上海组织的第 二批妇孺慰劳团四女两男到了北平,也由学联接待。这时北平的 学校都放假了,人手很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陪同带领他们。 刘也夫就抓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绥远一行,我当然愿意。离开 上海后,竞能在北平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熟人、同志,离开学校, 离开家庭,猛然间竟能跑到绥远前线,不用说有多高兴、多兴 奋了 ! · 2 3·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我要随慰劳团去绥远,林瑾很不放心,怕我耽误了去西北的 时间,也担心我到了绥远部队便不再回来。为了让他放心,我把 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他,对他说:“我从绥远回来如果你 们已经去太原,我就随后赶去;去西北的目的,一定不变。” 这个慰劳团的成员都是华侨青年,不会说普通话,但一接触 就能感受到他们对祖国、对抗战的满腔热忱。临出发前,华北学 联又派来一位师大的女同学,叫曹国智。我们这群素不相识的年 轻人,突然走到了一起,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相处得很好。 在赴包头的火车上,我们相互教唱歌,曹国智教我们北方的进步 歌曲,其中有这样的词句:“俺们当兵,哪个不是为了穷! 请把 敌人问一问,哪个不是穷弟兄? 军官们恶且凶,士兵血全喝尽。 从今后,掉转枪口,把敌友要认清。”我教他们上海青年学生爱 唱的歌,其中有一首是《新女性》。 慰劳团到了归绥,省主席傅作义招待吃饭,同时被邀请的还 有南京国民党政府的一个代表团,团长是谭惕吾女士。当时我们 自然不知道谭惕吾与我们党有什么关系,我和曹国智商量,让她 和谭坐一桌,万一听到什么谬论可以辩驳。还好,傅作义那时是 搞平衡,谭惕吾又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宴席上没有发生争论。在 归绥,我们去了伤兵医院,到病房慰问伤员,给他ffl n昌聂耳谱的 歌:“你们正为着我们老百姓,为了千百万妇女儿童,受了极荣 誉的伤,躺在病院的床上……” 离开归绥,乘汽车到了百灵庙、大庙。路过乌兰花时,正是 除夕之夜,我们这群来自山南海北的青年学子,怀着救亡的热 忱,一同聚在老乡的土炕上。塞北清冽的寒夜里,窗外响起阵阵 呜咽的笳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胡笳声,塞外戍边救亡图存的悲 壮感,一下子充塞了我的身心,那种感觉至今难忘。我们去了百 灵庙、大庙,再回到归绥。慰劳团从北平带了很多咸菜、烟卷之 · 2 4 ·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1937 年春节期间,随上海妇-k-)L童前线慰劳团在绥远百灵庙,左三为陈明 类的慰问品,向沿途的驻军散发。这次在绥远的劳军活动,曹国 智曾写了一篇报道,发表在上海《光明》杂志上。 元宵节前,我们从绥远回到北平,这时林瑾已经去太原了。 我必须赶到太原,与他会合。我去绥远前,曾把一块中山西马怀 表放在修表店修理,过年表店休假,一时拿不回来。我的四弟岳 祥那时在清华大学读书,寒假时回家了,他的同宿舍同学周醒华 也是麦伦中学的毕业生,我的同班好友,我就请他替我把表取出 来,交给岳祥。后来我到了延安,给岳祥写了一封信,让他给我 寄几件旧衣服,他寄来了,在一件衣服兜里还装了三块法币。岳 祥在信中告诉我,我离家出走,家里很着急,我的父亲从老家赶 到上海,登报寻人,还说如因恋爱等问题,都可以解决,希望我 回家商量。岳祥说,他了解我决不是因为个人问题出走,让家里 人不要再找我了。 我回到北平没有多停留,便和刘也夫、曹国智以及那些华侨 · 2 5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青年热情握别,互道再见,匆匆赶往太原。一下火车,我就直奔 太原国民师范,天已黑了,街上灯光暗淡,军号声隐隐传来,我 快步走去。当时军政训练班和民政训练班都驻在这所师范学校院 内。军政训练班有十二个连队,阎锡山兼任校长,连长、排长、 班长都是阎锡山军队里派来的,负责军事方面的训练。各个连队 的政治指导员都是我们的党员,学员都是进步学生、青年,也有 党员。我分在十二连,这是军训班中比较纯洁的一个连,学员大 部分是像我这样的青年学生党员,还有工人以及经过敌人铁窗考 验的同志。连指导员是韩钧,还有位叫张文昂的教员,都是有着 丰富斗争经验的共产党员。薄一波同志有时也来队里视察,和学 员谈心。军训班每天两顿饭,每顿半粗碗豆芽菜,主食多半是馒 头,管饱。那些连长们对伙夫很不好,经常处罚他们,有一次, 十二连一个姓唐的连长,开饭时在食堂处罚伙夫,命令他双手举 枪,两腿半弯曲站在台上,完全是旧军队里的一套。我们学员很 看不惯这种军阀作风,就向领导反映,后来这个连长被撤了,换 来的连长与前面的不一样,他和班排长都比较文明,对我们学员 也比较尊重。我们也以抗日救国的热情和刻苦的生活态度接受严 格的军事训练,和他们的关系处得特别好。 我们十二连的排头兵是高个子廖井丹。他主编十二连的壁 报,把报纸上的重要新闻剪下来,用红蓝墨水,重新标题,加以 编排,贴在灰色的院墙上,十分引人注目。廖井丹曾经改名吴用 人,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曾任中宣部副部长。当时在十二连,因 为我个子小,出操时总是排在队尾。在党支部的安排下,我担任 歌咏干事,教大家唱救亡歌曲。后来成立了全军政训练班的歌咏 团,由十二连的连长任歌咏团团长,我担任总干事。我教的歌中 有一首《守土抗战歌》:“守土抗战,谁说我们不应该? 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能受……”这里的“谁”暗指蒋介石,“将”暗指傅 · 2 6·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作义、阎锡山。 阎锡山也偶尔来训练班训话。他一来,军政训练班和民政训 练班就一起集合在大礼堂。阎锡山是个胖子,中等个儿,一口山 西腔。他讲什么“母理”、“子理”:“母理”是不可以变的,“子 理”是可以根据环境条件改变的;讲“物产证券”、“按劳分配” 等等。他走上讲台,摘下军帽搁在桌边,就开始讲,讲完了,径 直走下台阶,马弁拿起他的帽子追上去,不偏不倚扣到他的头 上。当时我们心里都清楚,阎锡山和老蒋有矛盾,山西是阎的老 巢,他怕蒋的军队进去。阎锡山不是抗日派,可也害怕日本人进 山西。所以在抗战之初,他想和共产党合作,表现一点抗日的倾 向。“守土抗战”是他兴起的口号,“牺牲救国同盟会”是在他支 持下成立起来的进步群众组织。 这年元宵节,太原市各界举行提灯游行,军政训练班全部出 动,穿着军装,背着枪参加游行。人们手里挥着红绿彩旗,上面 写着“国共合作”、“团结抗战”的口号,满街拥挤的人群,就像 1927 年大革命的那种形势和气氛。忽然,在我们队伍里迸发出一 声有力的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口号引起大家兴奋和紧 张。事后,我们支部查问这个喊口号的同志,并且批评了他,因 为在山西我们和阎锡山有协议,只讲守土抗战,不提打倒日本帝 国主义。在当时当地喊这个口号,可能是托派分子想用过“左” 的口号吓唬阎锡山。这件事,使我开始懂得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的 重要性和严肃性。 4 月中旬,我打听到去延安的路通了,而且十二连已经有个 别人告长假离队去了延安。我和林瑾怎样也坐不住了,接二连三 地向马寅 (马寅根此时已改名为马寅,任十二连的党支书),向 党支部提出去延安的请求,终于得到了批准。这一次被批准的有 20 多人,乘坐同一趟火车赴西安。我们都脱下军装,换上学生 · 2 7 ·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服,三四个人为一小组。我和林瑾、徐克立、刘济文三个人一 组。我们党组织的介绍信由刘济文保管,组织上另外有一封给民 主人士、陕西省政府教育厅长续范亭先生的信,万一我们在西安 遇到麻烦,可以请他帮忙照顾。 我们如同久离家乡的游子,一个个归心似箭,到了西安,就 分头了解去延安的路线。我们小组第二天便雇了一辆带篷的马 车,出西安城西门,向北直奔延安。 还未到云阳,沿途就看到很多写在土墙上的标语:“中国人 不打中国人!”“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看 到这些标语,我们感到亲切而高兴,离红军越来越近了,离党中 央越来越近了! 云阳到了,这里有红军的办事处,办事处整洁朴 素,正面墙上挂着毛泽东同志头戴红五星帽的画像,哈哈,我们 终于来到向往已久的另一个世界了! 在云阳住了一天,办事处用汽车把我们送到三原。三原的办 事处、接待站比云阳的大得多。云阳办事处是一间陕北农村普通 的民房,而三原办事处却是一座带院子的砖瓦房。这里来来往 往、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室内墙上、廊柱上贴着用彩色油光纸抄 写的歌曲,我一看,曲调是当年上海的流行歌曲,而歌词却是革 命的内容:“记得红军发源在那井冈山上……”还有“朱总司令 的扁担”等等。在上海,我看过反映苏联红军游击队战斗的小说 《铁流》,还看过一本陈云同志写的介绍红军长征的小册子。在三 原,我终于亲眼看到红军了,他们服装并不整齐,有黑色,有灰 色,有长裤,有短裤,但都腰系皮带,脚穿草鞋,打着绑腿,背 着斗笠,有的肩上扛着枪,有的扛着鬼头刀。在列队行进中,他 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唱着嘹亮的军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呵,这就是红军,我们自己的红军! 我 心里充满了亲切与尊敬。我即将投身到这个行列,成为其中的一 · 2 8· 第一章 走向革命(1927 —1937 ) 员 了! 在三原,我们一行 20 多人的组织介绍信,由刘济文一并交 给办事处的负责同志,但只有刘本人才有党员介绍信,其余的人 都是群众。我和林瑾、徐克立三个人只被证明是民先队员。林瑾 慌了,来找我。我劝他别急,既然刘济文是党员,交了党组织介 绍信,由他来证明我们是党员不就行了? 我自我解释,也向林瑾 解释:我们这一路上,要经过国民党辖区,把这样多的党员名单 写在介绍信上,是不安全的。林瑾这才有些放心。从三原出发, 仍然坐汽车。同车的有陈翰伯同志,他是陪同史沫特莱去延安, 史沫特莱是否也在车上,我没有印象,可能她在司机舱里。同车 的还有周子健,当时我不认识他,后来知道他是去延安参加全国 苏维埃第一次代表会议的,会议结束后他人抗大十三队,和我同 在一个队。解放后他担任过一机部的部长。车上还有一位从天津 来的男同志,也是参加苏代会的代表,我同他聊起来,问他知不 知道天津某某女子学校有个叫徐伟的女学生,他说知道。我又问 他徐伟是不是党员,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但他并不认识她,更不 知道徐伟就是和我们同在一个车上的徐克立。我高兴地对徐克立 说:你看,他知道你,到延安他能给你证明,你的党组织关系没 问题了。果然,到延安后,徐克立较早恢复了党的组织关系。她 告诉我:我们同到延安的个别人有托派嫌疑,需要进行审查,你 和林瑾的组织关系,很快会恢复的。 车到了延安南门,还没进城,我看到有两个外国人,身着白 衬衣,手持网球拍,走下南门坡道,觉得很新鲜,后来知道,一 个是马海德医生,一个是原来中央苏区的军事顾问李德。 · 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