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的随想(8)

我想那位当年奔波于东北黑土地上的插队知青,他寻求谈伴的标准,可能比我上述界定的朋友要高,他的前提,是对方一定要有与他等同或超过的智力水平与知识积累,并在相互交谈中,要撞击出思想的火花,生发出创造性思维的快乐。有那样的朋友当然更好。我所说的那位冬夜中与我在厨房中倾谈的朋友,时常也能达到那样的水平。但以我一颗易于满足的心而言,纵使他只是承受我的倾吐,而并未主动迎击上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予我以哲理的启迪、以诗情般的慰藉、以彻底解脱的痛快,我也其乐融融了。

那是怎样一个冷寂的冬夜啊,北风在窗外磨盘转动般地呼啸着,居室中又不时传来他老母和妻子的鼾声,我们对坐着交谈,嗑出一地的瓜子皮……

既然落生在世,茫茫人海中,应觅到知音。享受友谊吧,相互不设防地倾诉和倾听,该是多么金贵的人生乐趣!

我爱我的儿子。

儿子从小戴着眼镜,初次到我家做客的人见了总不免要问:“近视眼吗?多少度?”

总做出如下的回答:“不是近视,是远视,很难矫正哩!”

其实,更准确地说,应是左眼有内斜的毛病,因内斜而远视,由于久经校正而收效甚微,现在已成弱视。一直说实在矫正不过来就去同仁医院动手术,但那只有美容的意义,左眼可不再略显偏斜,却无法改变弱视,甚至还会导致近盲效应,所以,至今也就还没有去动手术。

儿子的左眼为何内斜?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若说先天的,他两岁以前,我们只觉得他一对黝黑的瞳仁葡萄珠般美丽,从未感到左眼略向内偏;若说后天的,可回忆出两岁多刚会唤人时,被邻居中一位鲁莽的小伙子抱到他家去玩耍,后忽然听得我儿大哭,随即他抱着我儿来我家连连道歉——在他没抱稳的情况下,我儿一下子摔向了他家饭桌,正好磕着了眉骨,且幸没有伤着眼珠,当时心中大为不快,但人家绝非故意,而看去也确乎只是左眉红肿一块,眼珠依然黑白分明,只觉得是“不幸中之万幸”,便敷上一些药膏,渐渐也就平复;但后来又过了不知多久,忽觉我儿左眼球内斜起来!那绝无恶意的邻居莽小伙儿,怕就是导致我儿左眼出现问题的祸首吧?不过后来医院里医生细细检查之后,却又说很难断定是后天摔碰所致,有的先天缺憾,是要到孩子渐大以后,才由隐而显的——于是,后来我就对妻说:“你也这样想好了,都是我那精子里潜伏的遗传密码,导致了这一后果。”她颇不以为然,我却从这一自我定性中,获得了很大的心理满足。

我满足于:儿子毕竟是我这一个体生命的延续,我愿我生命中的种种优势遗传给他,我也承认我必有显性或隐性的弱点乃至劣势,延续到了他的个体生命之中,我坦然地承担我对他先天素质的全部责任。同时,我相信就如同我从不怨责我的父母给我遗传着某些弊病似的,我儿将来也不会怨责我没有把他生成得更完美更具有在这人世上的生存竞争优势。

我从没觉得我儿如何超常地可爱,超群地聪明,然而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的——我的亲儿子,因而我有浓酽的父爱。我常常亲吻和抚摸我的儿子。

十几年以后,我儿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当年邻居中他的一位同龄人,也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那小伙子有一天到我家新住处来玩时,对我这样说:“刘叔叔,我真羡慕他——”他说着指着我儿,“您从小就总抚摸着他,我小时候可没人抚摸过我,稍大点以后,我渐渐懂事了,看见您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心里就痒痒;到后来,再看见这种情形,我就浑身的皮肤,全都麻躁起来!……”啊,他所说的,即“皮肤饥渴症”,他生母早逝,生父娶了后妻之后,两人都对他非常不好,尤其是后母又生下个弟弟后,他简直就成了“多余的角色”,从未给予他轻抚柔摩的父爱和母爱,却是令他成人后回忆起来,再加对比时,铭心刻骨地感到哀痛的!天下欠缺父母爱抚而患有过“皮肤饥渴症”的人们,同来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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