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的随想(2)

一种是由于不屑。生活的意义应即事业,而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常会导致牺牲生活,而这种牺牲是高尚的、辉煌的、伟大的,你提出享受生活,岂不太庸俗、太猥琐、太渺小?

我想,误会应当消除,鄙夷、不屑似也不必。人是个体,然而人不能单独存在,我们常说:“不是在真空管里。”然也!人是社会动物,因而人必有社会义务,也必有社会责任。人需为社会、为世人做出贡献。不为社会、他人做出贡献的人,或是剥削者,或是凭借坐享遗产、倚仗权势、突发横财等等因素存活于世的角色,都不在我议及的范畴之内。当然,世上过去有过,现在亦不少,将来想必也仍会有,那样一种百分之一百将自己奉献给社会,或百分之一百将自己奉献于事业(这事业或许暂被社会所不解不容)的人物,如谭嗣同式的革命家(他在“戊戌政变”失败后有充裕的时间和充分的条件逃走,然而他“我自横刀向天笑”,不惜坐等被捕和砍头,以自我的牺牲警醒同人);又如某些一生不恋爱、不结婚、粗茶淡饭、布衣素鞋,完全扑到研究课题上的科学家……他们的高尚、辉煌、伟大自不待言,然而关于他们那样的人物的生命和生活,应作专门的研究,我自知于那样伟大的人格只有崇敬而不能透视,所以,只来谈平凡的人物的平凡生活。

就凡人而言,我仍认为,一定要懂得并善于享受生活。

妻是一所印刷厂的装订工人。她技术娴熟,掌握全套精装书的工艺流程,经她手装订出的书,我想已足可绕地球赤道一周。妻生下我们唯一的爱子不到一年,便去参加当时“深挖洞”的“战备劳动”,结果身体受损,至今仍显瘦弱,但妻有一个特点,就是极少失眠,我因系“爬格子的动物”,又属“夜猫子”型,所以妻入睡后,我常仍在灯下伏案疾书,这时妻平稳的鼻息,便成为我心灵流注中的一种无形伴奏。我很羡慕妻的不受失眠折磨,她说:“我一天为书累,为你和孩子累,上床的时候心里坦坦然,为什么要失眠?”我想这世上无数平凡的“上班族”,无数的普通劳动者,都同她一样,诚实劳动,默默奉献,他们带着一颗无愧的心上床,上帝也确实不该罚他们失眠。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失眠者便都是为上帝所罚,即如我,因选择了作家这一职业,又养成了昼夜不分随兴而动的习惯,所以夜间失眠是常有的事,但我自知并非做了什么亏心事,清夜扪心,于失眠中还是很坦然的。

在诚实劳动、竭诚奉献的前提下,自自然然地享受单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这启示还是来自于妻的。

妻爱逛商店,穗港人称之为“行公司”。我原来最惧怕的,便是妻要我陪她“行公司”,我常常惊异于她的兴致何以那么浓厚——比如对我们家根本不需要的货物,或以我们的消费水平根本不能问津的货物,她也能细细检阅、观览一番,似乎当中有许多的乐趣;倘若她决定购买某种物品,那么,好,售货员是必得接受“服务公约”上那“百问不烦,百拿不厌”的考验了,我就常在柜台外为售货员鸣不平,催她快下决心,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略能领会她那认真挑选中的乐趣——那是一种于女性特别有诱惑力的琐屑的人生乐趣,是的,琐屑,然而绝对无害甚至有益的人生乐趣——我现在懂得,妻那样认真地用纤纤十指装订了无数的书,奉献于社会,那么,她用纤纤十指细心地在社会设置的商品交换场所里挑选洗面奶或羊毛衫,并以为快乐,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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