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的随想(3)

妻喜欢弄菜。在饭馆吃过某种菜,觉得味道不错,妻就常回家凭着印象试验起来,倒并不依仗菜谱。妻一方面常对我毫不留余地倾泻她的牢骚:“你就知道吃现成饭!你哪里知道从采购原料到洗刷碗盘这当中有多少辛苦!”这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三闾大夫屈原”。另一方面她又常常一个人在那里琢磨:“这个星期天该弄点什么来吃呢?”我和儿子出自真心地向她表态:“简单点,能填饱肚皮就行!”而她却常常令我们惊异地弄出一些似乎只有在饭馆里才能见到的汤菜来——除了中式的,也有西式的;当我和儿子咂嘴舐舌地赞好时,她得意地笑着,这时我又觉得她就是刚填完一阕好词的“易安居士李清照”。当然太频密是受不了的,但隔两三个月请一些友人来我家,由她精心设计出一桌“中西合璧”的饭菜,享受平凡人的吃喝之乐,亦是她及我们全家的生活兴趣之一。我出差在外,人问我想家不想,我总坦率承认当然是想的,倘再问最想念的是什么?我总答曰:“家中开饭前,厨房里油锅热了,莱叶子猛倒进锅里所发出的那一片响声!”这当然更属琐屑到极点的人生乐趣,然而,如今我不但珍惜,并能比以往更深切地享受。

写了几年小说,挣了一些稿费,因此家中买来了一架钢琴。客人见了总千篇一律地问:“给儿子买的吧?请的哪儿的老师教?”

其实,倒并不是冲着儿子买的。妻虽是个平凡到极点的装订工,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绝不例外。美的极致,有人认为一即音乐,一即高等数学,高等数学之美,少有人能领略,音乐之美,却相当普及。妻上小学时,家境不好,而邻居家里,就有钢琴,叮咚琴声,引她遐想,特别是一曲贺绿汀的《牧童短笛》,她在少女时代的梦中,就频有自己竟坐在钢琴前奏出旋律的幻境。因此,当我们手头有了买下一架钢琴的钱币时,她一议及,我便呼应,两人兴冲冲地去买来了一架钢琴,钢琴抬进家门时,我俩都已年近40。然而,妻竟在工余饭后,只凭着邻居中一位并不精于琴艺的老合唱队队员的指点,练起了钢琴来,并且不待弹完整本“拜厄”,便尝试起《牧童短笛》。也许是精诚所至吧,一曲连专业钢琴手也认为是难以驾驭的《牧童短笛》,经过一年的努力,硬被她“啃”了下来,后来又练会了《致爱丽丝》、《少女的祈祷》等曲目。自此以后,我家的生活乐趣,又大有增添;在妻的鼓励下,我以笨拙的双手,也练会了半阕《致爱丽丝》;当春风透入窗隙,或夏阳铺上键盘,或秋光泻入室中,或窗外雪片纷飞,我和妻抚琴自娱时,真如驾着自在之舟,驶入忘忧之境。我们的儿子反倒并不弹琴。

感谢生活,给了我们一架钢琴。感谢钢琴,使我们能更细腻地品味生活。

我们常常过分向往于名川大山,而忘记了品味家门前的风景。

这些年来,我逛了不少名胜古迹,不仅有神州大地上的,也有东洋和西洋的。名胜古迹自然了不起,有的,虽仅去过一次,那印象确实是铭刻到了灵魂深处,恐怕要到“此生休矣”时,方可泯灭了。然而,逛名胜古迹,常常不能从容。走马观花的,倒居多数。有的名胜,去时正是旅游旺季,闭眼一回想,竟是密密的游客,遮掩着名胜的全貌,面对着经过特殊处理的“最佳景色”明信片,常常不禁自问:“我真的去过这个美丽的地方么?”有的古迹,离开了历史资料和内行解说,览之便无大意趣。所以,在人生的乐趣之中,游览名胜古迹之乐虽大可揄扬,却亦不必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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