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并非遥远的期待(2)

黄子平不止一次地谈到张承志“老桥”这一意象给他的启发。他不仅把中年一代的评论家的任务归结为桥的使命,而且把自己的命运归结为一块“桥板”。王光明在介绍黄子平的理论追求时对此有过评论。他肯定黄子平的文学批评活动把当代文学的具体材料放置于整个文学发展史的宏大背景中考察,即他认为的“坚守理论观照与历史观照的有机配合”(《他说自己是一块“桥板”》,《文艺报》453期)。但王光明又感慨他“那种浓重的老桥意识,是不是产生得太早了一些呢”?这正是黄子平批评意识中的富有魅力之处。像他这样冷静地把自己和别人清醒地放置于历史的大趋势中以考察各自的价值,并对自己的恰当位置作出判断的人并不多。这种价值判断,不是短浅的和近视的,它建立于一种深邃的思考,即对于文学发展的相当宏阔的希望之上。黄子平深知要达到那样一种境界,需要有人前赴后继地作出牺牲。桥和桥板,乃至他在一次座谈会上谈到的“先锋的倒下”,都透露出了某种悲凉感,但他无疑清楚地意识到,不付出代价而换取文学的进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那么,黄子平文学观念中的这种悲凉,不正是他对中国文学的渊源及其历史经验认识的深刻所在么?过早到来的“老桥意识”,说明中国文学更迭的快速,说明一代人的早熟,或许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令人欣然的是王光明的慨叹乃是一种过虑。在包括王光明本人在内的一代人的早熟中——他们过早地,甚至与他们的阅历、年龄不甚相称的忧患感,并不说明他们的落寞与颓唐。事情完全相反。他们是在进取途中,了解了中国历史的浓重惰性从而激发出更为韧性的坚持与更为清醒的争取,他们期望甚高,于是他们并不以他们眼前的成就作为终极。他们觉得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大迈进中,他们不过是一个过渡。他们期待的是更为壮丽的文学发展的事实呈现。这就说明,不仅仅是骤跑速度的惊人,而且标示出的跨越的高度也是惊人的。我们所期待的与我们所达到的,超出了我们预定的范围。在考虑了我们眼前出现的这一新的文学梯队的现实之后,我们充满了信赖感与信心感。

不论是作为一座桥,或是谨慎地称之为“一块桥板”,其所指绝非是磨得发光的圆润和“全面”的平和。剖析黄子平的文学评论观念,他所有思考、论证和判断都充满了基于深刻的历史反思萌发的批判精神。黄子平有时追求幽默,但他的不擅长的诙谐感却透出批判的尖刻,他的批判性经过了思考的过滤;它的深刻性几乎是以“不容讨论”的方式出现的。他的文风与其说是诙谐,毋宁说是严峻(尽管他追求轻松,但历史的沉重负荷却使他轻松不起来),打动人的正是这种严峻的沉重。我们从这种沉重中认识到他的早熟的文学性格。他从吴亮的两篇著作中,概括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命题:“深刻的片面”。在这篇“评论的评论”中,黄子平以不加掩饰的景仰,征引了新文学运动的前辈陈独秀、钱玄同、鲁迅、胡适等面对旧文学的坚强堡垒所发出的愤世嫉俗的呼喊。他认识到,处于“五四”那样的大时代,“一切面面俱到的‘持平之论’只能有利于保守僵化的一面,只有那片面的、不成熟的观点,却代表了生机勃勃推动历史的深刻力量”。他的这种惊世骇俗的宣告是基于文学实际的启示,他深深觉察到了传统文化因素的顽强,刻意以立论的“片面”打破那万古不移的平衡和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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