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来到南京读书,不久,方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许多名字,令我感到亲切的则是石头城这个名称,至于为什么,实在说不明白。
班上有一同学,姓石,来自固始,他说,这个县有一雅号,叫“乔巴”,大概是好的意思。我一看他的大号,笑了。他问,笑什么?你叫石明礼?他说,是呀,这还有假?我说,看这个名字,一,你家一定是地主;二,你一定另外有个小名。他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们这个年龄,多少名字是红啊、东啊,而你是礼义仁智信、克己复礼之类,你家里有人念过私塾,还是孔老夫子那一套,能念私塾,能不是地主?但家里人一天到晚喊明礼,似乎不太口语化,肯定叫石头,或者石磙、石磨之类的,听上去结实,耐摔打,讨个吉利,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的小名叫狗剩、狗留、拴住、栓成?石嘿嘿笑,不说话了。
说人家是地主,实际上,我们家虽然不是地主,大概是上中农吧。现在许多人听到成分,觉得很陌生,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殊不知,成分在当年把多少人搞得压抑乃至窒息,又把多少人弄得洋洋自得不可一世?我叔叔就经常说,成分这东西厉害啊,这不是要让“地富反坏右”都断子绝孙吗?
莫言好像自己家里也是上中农,为了极力摆脱这个魔咒,他的父母,他的祖父,他的哥哥姐姐,都做出了极大努力。看莫言的文字,尤其是他在部队终于可以不再回农村当农民的狂喜之状,远远超出他多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形。这样的相提并论,也许有人认为是莫大作家矫情扭捏,但我认定他是出于真诚由衷,当年,成分这个东西真像磨盘一样压在我们心上啊!
说到磨盘,也就是石磨,当时也只能是殷实人家才有,我们家虽然不算太富足,但,石磨还是有的。
在北方农村,最为欢快期待的日子,就是过年了。妈妈忙碌着给我们做新衣裳准备年货,蒸馒头,磨豆腐,宰鸡杀羊,更阔绰的家庭,还要杀猪祭祖。那时候,普通人家里苦寒,哪舍得杀猪过年?能够买点猪肉回来,就是很了不得的舒坦日子了。
深夜时分,妈妈在纺车前看不出是急切还是从容地纺线,爷爷则在一旁的小石磨上碾磨花椒之类的调料,味道说不清楚是浓香还是清香,有点麻麻的,微醺,弥漫在空气中,氤氲开来,闻上去,感觉年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浓了。小石磨完全靠手推动,下层固定牢靠,上层有一坚固的木棍置在中间,石磨的直径大概也就一尺左右的样子。平时磨盘固定在庭院里干爽清净的地方,静静地卧在那里,没有人理睬它,它也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很有点淡泊明志孤高自许的样子,木制的手推子挂在墙上,慵懒的人家也就直接放在磨盘上。
小石磨很少派上用场,也就是过年时候,碾磨稀罕东西才用得上。爷爷慢条斯理地用手推着,细声慢气地讲着陈年旧事,感慨着人事的变迁,唏嘘时月的艰辛,妈妈也会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我趴在桌子边上就着油灯,一目十行地看着早已经破烂不堪的《三国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