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2)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门外不知何时飘起雪来。爷爷会问:咋还不回来啊?话刚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爸爸一身风雪从外面赶回来了,自然又是一阵忙乱。这个时候,爷爷会起身带着我,到他的麦秸秆苫顶的偏房去歇息了。

除了小石磨,我家里还有大石磨。大石磨可就威武雄壮多了,厚厚的两层,置放在垒砌的高台上,下层固定,上层转动,只能用牛或者马作为动力。但我印象中,用的最多的是驴,驴往往还被蒙住眼睛,一圈圈地走来。牲口走过的地方,就格外的别致,被称作“磨道”。实际上,称之为驴道或者马道、牛道则更为准确,但老人几辈子口口相传,就这样称呼下来了。停下来的时候,还会招致主人的呵斥。也有善解人意的东家,会晓得牲口饿了、乏了,要歇息一下。这个时候,爷爷或者叔叔就会把草料弄过来,或者把套解下来,让驴在地上躺一会打个滚之类的,相互之间,默契自然,相互体贴,很踏实的细密绵长的日子啊!

抚摸着石磨上咬合得天衣无缝的沟槽,不能不佩服石匠的功夫了得。这样的石材从哪里采来?是从首山吗?是十二岁就开始支撑这个家族的爷爷带领五个兄弟在首山上找寻到这样上吨重的巨石?怎么运到家里来的?没有起重机,也没有其他重型机械,难道就是靠架子车一步一步拉回来?也许是租用东家的牛车?也许是别人转让买来的?

所有这些疑问都已经没有答案了,这一切,随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发大洪水后的一年,爷爷长眠于地下之后,再无人说得清楚,给出权威答案了。石材寻觅不易,凿刻成如此庞然大物的能够派上用场的石磨,就更加困难了。在如此坚硬的岩石之上,用铁锉钢钎把握火候恰到好处类似庖丁解牛一般,这得需要多长时间啊!

似乎是四奶奶说过,每天都是让师傅吃白面馍,不然人家怎么会尽心做活?也许经过半年,也许是一年,如此浩大的工程终于竣工了。有了大石磨,既可以碾压粮食,磨面,又可以把红薯洗干净后打制粉子,成为做粉条的原料,更重要的是,可以磨豆腐,成为农村社会非常家常也颇受欢迎的一种商品。最为重要的,它是一个家族实力的证明体面的象征,这让爷爷他们弟兄几个会是怎样的自豪和腰杆挺拔啊!

后来,分家,据说,大石磨给了四奶奶。我记事的时候,大石磨早已经归公成为生产队的主要生产资料了。有一阵子,大石磨就闲置在村东牛屋边上,很受冷落的样子,偶尔有人路过,还会提及,这不是某某家的大石磨吗?再后来,分责任田了,地主家的王鹏张罗着磨豆腐,大石磨被他弄去就又派上了用场。

磨豆腐,原料多为黄豆,豆腐做成后留下来的浆水,散发着诱人的豆香。那时候家里哪有什么肥皂?这些豆浆水用来洗东西,就显得特别的受欢迎。哥哥带着我,抬着一个小桶,到王鹏的豆腐坊去弄浆水,许多人家的孩子,都在那里排队等候。王鹏就会说,这大石磨是某某家的,让他们到前面来。每每听到这样的关照,哥哥和我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自豪,沾了祖上的荫功?还是无奈,让大石磨就这样流落四方?

后来,在南京,多次与石明礼聊天,提到我家的大石磨。石说,固始也有这种石磨,但动力是水,应该叫水磨吧?实在想象不出水磨坊会是怎样的壮观?流动的清澈的水流,冲击着坚韧无语的石磨,在这样的悄然运动中,服务着苍生百姓,喷泻的水流,飞溅的水花,比之闷不作声的驴、马、牛在磨道里周而复始,这是怎样扣人心弦的场景啊!后来去过信阳固始,也上过鸡公山,但是没有见到石所说的水磨,他先在北京,后来又去了印度的德里,思之怅然,又能奈何?

岁月沧桑,石磨无语。如今,电普及了,石磨也纯粹是农业社会的一种物件了,三奶奶、四奶奶也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大石磨沦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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