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我们起初没有明白事情的缘由。直到越来越多的信号出现,我们明白了,折磨父亲的不仅仅是健忘和动力的问题,整个事态才有所改善。我们不能用思想不集中、精神散漫去解释,为什么父亲连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小事也解决不了,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早晨穿衣,有时穿一半,有时穿反,有时穿四件;中午把冷冻的比萨饼连同包装一起塞进烤箱;他还把袜子放进冰箱。尽管我们只是逐渐缓慢地了解到事情可怕的程度有多么严重,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还是明白了,父亲毫无生气的状态并非其他原因造成的,而是因为得了老年痴呆症。
多年来我从未有过一次这样的想法,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不允许我有这想法。这听起来有点荒谬,可我就是无法相信他会得这样的病。
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大家松了一口气。过去几年里的混乱状态使我们不知所措,如今有了解释了,有了让我们接受的理由了,我们不再觉得那么无助。不过,明白了自己浪费掉那么多那么多时间去对抗一个幽灵,使得我们非常不悦,那些时间本可以千百倍更加有意义地去使用的。如果我们更聪明一点、更注意一点、更关心一点的话,我们不止可以让父亲也可以让我们自己少受许多罪,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也可以趁他脑筋还清楚时问他一些以前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疾病初始阶段非常可怕,对父亲而言,那是一段完完全全的挫败时间,也是丧失了许许多多东西的时间。
丧失的既有父亲关于自己一生的一些记忆,也有父亲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具体的东西,比如他那辆自50年代起就骑的自行车丢了,那车有三个档,有非常灵活的把手,有个皮坐垫,坐垫下的弹簧咯吱咯吱地响。父亲从二十六岁开始就在乡政府当抄写员,几十年来无论刮风下雨,他都骑着那辆自行车去上班,即使是雨雪天也一样。还有父亲的半身照片也丢失了,那是一张战争过后马上就拍的相片,上面的年轻人只有四十公斤多一点。父亲把这张相片放在钱包里随身带了近六十年之久,与那照片一起的还有他母亲的照片。这些都是他心里最挂念的东西。
我曾对我的一位女性朋友亚德丽安谈起过父亲的那张照片,并说起我对它深刻的印象。当时父亲刚刚满十九岁,照片是从苏军野战医院出来几天后拍的。他得了痢疾,死里逃生从医院出来了,父亲的痊愈并非因为医院的护理,更多是出于偶然。那时他处于想象不出来的悲惨状态中,有几星期之久他已经有一只脚踏进坟墓。他喜欢把这张照片拿给人家看,头发很短,脸部特征非常突出,表情里藏着难以描述的特殊东西,深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明亮,然而同时显示出恐惧。那张照片很有吸引力。有些人不把老婆和孩子的照片而是把自己的照片放在钱包里,每每惹人取笑,父亲钱夹子里自己的那张可不是可以拿来取笑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