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离去使得父亲长时间苦思冥想无所事事,好像他身上最后一根游丝也断了似的,连园子里的活儿也不管了,虽然他知道孩子们工作都十分紧张,附加的活儿使他们苦不堪言。父亲让自己摆脱所有的一切,几十年来,他用以推动自己干活的热忱和勤快劲儿完全消失了。他直截了当地宣称,他一辈子干活干够了,如今该轮到孩子们了。
这种借口让我们非常气愤。那是借口没有错,尽管那是因为别的而不是因为我们猜想的事而找的借口。我们想,他的缺陷源自他的无所作为,而事实正相反,他的无所作为源自他的缺陷。因为即使是小事他也干不了了,他觉察到自己已经失去控制能力,无法把握事物,便索性摆脱一切的责任。
他整天玩纸牌或者看电视,而不去给园子里的西红柿浇水。我记得我是如何厌烦他那单调的乐趣,对于我,一个正努力想在事业上有所作为的年轻人,父亲的生活散发出的是麻木淡漠的霉味。纸牌和电视?我想,长此以往这可成不了生活内容,而我也从不隐瞒我的看法。我恳求、讽刺挖苦、挑衅,说他懒散,说他缺乏勇气等等。然而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法把他拉出他沉浸其中的迷糊恍惚状态,所有尝试归于失败。父亲的表情就像一匹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雨中的马,忍受着人家对他的攻击,然后继续他每日老一套的生活。
写作挣不了钱,我一年得有几个月作为音像技术员在布茨雷根的湖边舞台打工挣钱,不得不住在家里,否则我一定会绕道避开父母家的。因为只要在家住上几天,没完没了的沉闷哀愁的情绪就会使我透不过气,兄弟姐妹们的感受和我一样。一个接一个,大家都搬出去了。孩子们四处分散,父亲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处境越来越艰难。
2000年里我们的精神状态大致就是这样。疾病不但侵蚀了父亲的脑子,也侵蚀了他在我心目中固有的形象。童年时期我一直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备感骄傲,而此时我越来越认为他是个笨蛋。
德里达说的话大概是对的,他说,当人们写作的时候,总是在请求原谅。
黑德维希伯母告诉我们,有一次埃米尔——父亲六兄弟中的大的哥哥——和她一起看望我父亲,埃米尔带着理发工具和披肩布。黑德维希伯母记不得父亲是不是让理发了。他们是下午到的,伯母非常惊讶地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还有一些吃剩的汤汁。后来父亲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去了,他无助地看着地面,伯母想替他收拾碎玻璃,问他扫帚在哪儿,可是父亲无法回答,只是看着她,眼中忽然涌出泪水。她说,当时她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从未谈起过此事。父亲默默地与自己战斗,他不尝试说明自己的状态,也不试图突围逃跑——直到洛德斯朝圣之旅。
那是1998年的事。父亲一辈子从未和妻子儿女一起出门度假旅游过,因为他号称战争期间看遍了整个世界。这次他作了一次相对而言比较长的旅行,抱着微茫的希望,希望从中获得恩赐,让他的状态好转。与他同行的有玛丽亚——他三个姐妹中岁数最大的一位,大家都叫她咪尔,有埃里希——活着的弟兄中最小的一位,以及瓦尔特劳德——他的弟媳。
度假期间他们无所事事地站着、笑着,那是没有内容的笑,夜晚祈祷,明晨再祈祷,好像夜晚的祈祷没有作用似的。
咪尔当时腿脚已经不方便了,据说她对我父亲说:
“你可以替我走,我可以替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