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好吗?
是的,我得说,我过得很好。只是这话得加引号,因为我没有能力判断。
对于时间的流逝你是怎么看的?
时间的流逝?流逝得快还是慢,其实我觉得一样。对这事我并不特别挑剔。
虽然那么些个年头过去了,我们获得了一定的距离感,然而至今父亲患病初期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我。现在,每当我从窗口望向下面僵化在冬日里的果园,想到我们身上所发生的种种,许久以前所犯的严重错误便浮上脑际。父亲的病在那样令人困惑中逐渐开始,发生着的那些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很难领会。事情漫无声息地发生了,就像在农民传说中的死亡之神一样,他一身骨架子在屋外过道上啪嗒啪嗒地响着,却不现身。我们听到了声响,却以为那是风吹着逐渐颓坏的房子。
90年代中开始出现患病的征兆,但我们没有能够正确理解其缘由。现在想起当时装修的事,我心里悔恨不已。我们家的平台屋要装修了,父亲一人没有力气把旧处理水池的水泥盖子举起,以便盖回池口,就把那池盖子砸碎了。我觉得他是有意刁难我,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互相大声指责对方。后来的装修过程中,我经常离家,因为害怕回家便得面对下一个可怕的场面。
还有就是瑞士电台的编导来访,那也是深深刻印在记忆里的一天。1997年秋天,我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后不久,那天我将按照电台的要求录音,选取书中的一章朗诵,所以事先跟父亲打了招呼,请他那天下午不要在家弄出嘈杂声。刚刚开始录音,父亲的手工坊就不断传来捶打声。编导的麦克风开着时捶打声一直持续着,我一边朗诵一边大为恼怒,可以说我恨上父亲了,恨他毫不顾及他人的行径。第二天,我逃避与他见面,好几天不跟他说话。我的口号是他在搞阴谋破坏。
我哥哥彼得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应该是1993年。婚宴上父亲吃坏了肚子,因为他吃起来没个准,吃了几道菜之后又狼吞虎咽,吃掉十块或十五块蛋糕。深夜里他吃力地拖着脚步回家,肚子痛得要死地在家躺了两天。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有人同情他,我们大家都觉得他罪有应得。没有人注意到他正在逐渐丧失日常生活的能力。
疾病把网撒在父亲头上,缓慢地、悄悄地收着网,父亲已经深陷其中,而我们没有觉察到。我们孩子们错误地解释着种种在父亲身上显现出来的迹象,这时的父亲一定在痛苦地挣扎着,他感知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感觉到有某些带着敌意的东西侵袭他而他无法抵御,那种可怖的恐惧感一定折磨着他。
他从未说起过诸如此类的事,他的性格向来沉默寡言,也没有表达感情的能力,这都妨碍他说出自己的感受。性格天生如此,以前就从未表达过自己,如今要开始也为时已晚。更不幸的是,他的这种不善表达的性格遗传给了孩子们,所以从我们这一边也没有能够发出值得一提的动力。我们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说出来,就这么任凭事态发展下去。是的,好吧,父亲不时有奇怪的表现,不过他不是一直就那样的吗?——他的行为其实是正常的,我们总是那么想。
事实上,一切奇怪的征兆最初看起来都可以仅仅理解为,父亲的个性与一种新的状况对峙所产生的后果。我们认为父亲越来越老,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妻子在结婚三十年后离他而去了。我们猜测他因而缺乏动力,这也是自然的。
父母亲的分开令他大为苦恼,他绝对不同意离婚,其一是,他愿意和母亲一起生活;其二是,有些事情对他而言是有严格约束力的。当今的人已经不愿意承受某些传统的约束,而父亲对此并不很清楚。完全与今天伸缩性很强的生活方式相反,他紧紧抱住一个几十年前所做的决定,不愿意破坏许下的愿。在这一点上他也和比他小十五岁的妻子不属于同一个时代。对于母亲,重要的不是名声和承诺,而是在别的地方有生活得幸福的可能性。母亲离家期间,父亲内心固守着那份已经枯萎了的关系,他对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坚贞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