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铁匠。他正在打一片铁铧,敞着怀,露出粗壮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显现出久经锻炼的钢筋铁骨般的肋条。他身子向前一倾,猛的一下,把铁锤抡下来,就这样,片刻不停地、灵便地持续地晃动着身体,肌肉紧张而有力地伸展收缩。铁锤按照一个有规则的圆圈环转,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铁匠就这样挥舞着“小姐”。而他的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则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敲打,发出轻微的响声,被老头子手里“姑娘”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声所淹没。笃,笃——,笃,笃——,犹如母亲庄严的声音,在鼓励婴儿咿呀说语。“小姐”不停地舞蹈,抖动着裙衣上的钻石。“她”每次跳落在铁砧上,便在铁铧上留下一个脚印。一股血红的火焰一直飞溅到地面,照亮了两个工人魁梧的身躯,把他们远大的身影投射到打铁间阴暗而又乱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铁匠停止了工作。他依然浑身黝黑地伫立在那里,手拄着铁锤的把柄,任脑门上的汗珠滚滚也不擦。他的两肋还在忽扇,在他儿子慢慢推拉着的风箱的呼呼声中,我仍能听到他喘息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铁匠家里,不再离开。在打铁间上面,有一间空着的阁楼,他让我住,我就住下了。从早晨五点钟起,天还没亮,我就同主人一起干活。我被震响全屋的欢笑声唤醒(这里从早到晚都充满着巨大的欢乐)。在我的阁楼下面,铁锤已在飞舞。“小姐”把我当懒汉对待,她震动着楼下的天花板,像是硬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把我那摆设着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破旧房间摇撼得吱吱响,催我赶快起床。我不得不起身下楼。楼下,炉火已经通红。风箱呼啸着,一簇蓝里透红的火焰从煤炭中升起,像一颗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风里灼灼燃烧。铁匠正在准备一天的活计。他在一个角落里搬运铁块,翻弄已经制成的耕犁,细细察看每一个铁轮。见我走下楼来,这和善的人就手掐着腰,呵呵地笑起来,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够五点就把我从床上吵起来,这在他是件开心的事。我认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铁锤的,为的是好让铁锤的可怕喧闹当我的起床铃。他把粗大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跟一个孩子讲话似的,俯下身子对我说,自从我在他的废铁堆里生活以来,我的身体见好了。我们天天都坐在一辆翻倒在地面的破旧篷车的底板上,一块儿喝白葡萄酒。
此后,我白天大都是在铁匠铺里度过的。特别是冬季和阴雨天气,我整天都在那里。我对这种劳动着了迷。铁匠把铁块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场持久的战斗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戏剧,使我万分激动。我注视着从炉火中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的铁块在工人攻无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软的蜡一样卷曲、伸直,揉成一团,惊叹不已。犁铧做成了,我就蹲在犁铧前面,却再也认不出前一天那块奇形怪状的废铁来。我细细端详一个个零件,似乎是力大无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况下把它们捏成这个样子的。有时我不禁含笑地联想起一位远远眺见过的姑娘,在我对面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纤细的手拿黄铜丝缠成一根根枝茎,再用丝绒把手工做的紫罗兰花缚在上面。
铁匠从不唉声叹气。他白天干了十四个小时的活儿,晚上还总是乐滋滋的,喜笑颜开,以心满意足的神情揩着手臂。他从不伤感,从不疲倦。万一房子塌下来,他也顶得住。冬天,他说他的铁匠铺里再舒服不过了。夏天,他把门扉大开,让干草的清香随风扑进。夏天夕阳西下之际,我便走到门前,在他身旁坐下。那里正是半山腰,可以鸟瞰整个辽阔的山谷。耕过的田畴织成一望无际的地毯,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黄昏淡紫色的微光里。看到这幅景象,他感到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