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心胸广阔、豪爽豁达的人,待人诚恳洒脱,对生活细节毫不拘泥,好像有点“大大咧咧”,但对待亲人、儿女,却是温情细致的。尤其是对女儿,更是宠爱有加。母亲常为此不满,说父亲“偏心”。
母亲曾说,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们正住在重庆金刚坡下。时值隆冬,大雪封门,屋外的竹子被大雪压断发出巨响。我哭闹不止,不肯躺下睡觉,父亲就一直抱着,不停地来回走动哄我几乎到天亮,那一夜母亲听到竹子断了十七根。那时父亲收入微薄,孩子却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家中实在难以维系,母亲就想送出去给人养。给我找的人家是一个杀猪的,对方也准备了小银手镯、新衣服,欢天喜地把我接过去了。谁知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就反悔了,居然跑到人家抱起襁褓中的我就走。三妹(益瑶)也曾打算送给一个木匠,结果父亲又不舍得,最终一个都没有送成。
作者在学画
父亲在南京中央大学校舍前
我自幼体弱多病,受了不少磨难,父母心疼,只好样样依着我,不免娇纵了些,因此让我生成了一副“二十四个不买账”的麻烦性格。
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去医院割眼疮,知道我怕痛,已耐心细致地做了“思想工作”,并一直握着我的手壮胆,谁知等打了麻药,我却突然跳下手术床,径自跑回家“不干了”。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尴尬地向医生解释的,但事后居然一句也没说我,只是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着。对我的“不争气”,除了宽容,也别无他法了。
12岁那年,因扁桃腺急性发炎要割除,我当然不肯乖乖地听话就范,一味地发脾气,不肯手术。母亲百般安慰不奏效,为之气结,父亲只好放下画笔赶到医院。手术后,父亲几乎天天都带着“小人书”来看我,坐在病床前笑呵呵地问长问短,还不断夸我“真乖”。这令隔壁病床的父母不无感慨:“就一个孩子呀?真是宝贝的。”母亲却哭笑不得地说:“一个?有六个啊!”
有次我贪玩扭伤了肩膀,父亲带我去针灸。见到医生拿出长长短短的银针,我便说什么也不肯挨扎。父亲无计可施,只好“身先士卒”,让医生在他身上先扎,以示不痛。我见到父亲脱光了膀子两手撑在膝盖上,微皱着眉头等着扎针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和酸楚,终于肯“勇敢”面对了。
后来听母亲说,其实父亲和我一样是非常害怕“打针、开刀”之类的事的。等到我年齿渐长,每逢父亲感冒发烧要去打针,母亲多数会派我陪着。父亲的确是会紧张和不自在,还不让护士帮他解衣脱裤,要我来做这些。想起小时候父亲的“表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在大学二年级时,我刚学会骑车,还不知天高地厚,有天就兴冲冲地骑着车去学校了,而且速度很快。谁知突然迎面就来了一辆大卡车,我一惊慌就被卷进了车底。当我失魂落魄地从车轮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大声叫道:“还好!还好!没轧死!”但那辆自行车却已成了一个“麻花”。过了几日,见父母没过问此事,以为总算瞒过去了。谁知一天晚饭后陪父亲散步时,父亲却问道:“那天骑车吓坏了吧?下次真的要小心啊!”原来他早已知道我出车祸的事,只是知道我受了惊吓而不忍责怪。父亲声音里流露的担心和不安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这时才感觉到了后悔和后怕。
1932年父亲(左二)与徐悲鸿(左一)等在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