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日出处(6)

所以女人最反对理性的,而讲情绪与式样,而日本的男人亦跟着他们的女人说不要理论,讲实行,因为实行是情绪的,有式样的。日本是靠了中国传来的儒家的学问,才不致像其他古文明国的萎死。而日本人却随即又定着于儒家的情绪与形式,因此朱熹学与日本人最相合。日本人的对于佛教亦然。

中国人的对于佛教是理性的,如唐玄奘在印度即是学的法相唯识论,而日本的道元禅师当南宋时,他在宁波天童寺却是学的只管坐禅。中国的禅宗本来讲理论,而只管坐禅则是情绪的。再以前弘法大师留学唐朝长安是学的密宗诸形式。

日本的是女人文明

中国东西的男性美,我是看了日本的才有此自觉。日本的东西没有男性美。譬如画画,留学唐朝的弘法大师的书有男性的刚大,不是日本所自有的。日本的书法是自光悦才成立,那优雅完全是女性的。其后江户时代以至于今,一般如相扑的名次揭示,与歌舞伎的戏单,小巷店铺的门帘的花体字都是日本的创格,亦都是女性的。日本书家学魏碑与颜体一类刚大的字,往往弄成乱暴,是被女人宠惯了的男孩的乱暴, 他们不会得《石门铭》与颜书等的成人的美。画是日本有个雪舟到宋朝学的山水,有男性的强大,但是总觉得很吃重似的,雪舟的画,像弘法大师的书法,随即都成了绝响,自光琳以来的才是日本画,美得女性。

小仓游龟之师安田靭彦教她不要用粗线条作画,要用面相笔,就是工笔画描面相的那种细笔。又说画与其在线条,不如更在于颜色, 这都是无意中说出了日本画是女性的。中国画的线条则是男性的。中国画有米芾的没骨山水,不用线而用一片大大的点,但那点其实亦还是与线条同理,这只看卫夫人教王羲之的永字八法的侧(即是永字第一笔的点),即是与勒(永字的第二笔横线)运笔之法同,点是最短的线,而自具足,米芾是深知书法的人,才能擅此。

日本画的颜色真是美不可及,但亦中国画自有其颜色,但不是女性的。日本画亦自有其线条,但不能是男性的。日光轮王寺天井有坚山南风画的鸣龙,用的相当粗线条,但那样温润,其实也还是女性的。

至如川端龙子的画龙的粗线条,则我看并不好。我初不知横山大观是南风之师,对着南风想要说大观的画太美了,意思并不佩服,幸得从旁有人先提醒了我,及时而止。

中国的东西也有温润,但不是日本那样女性的,日本的东西也有直线,但不像中国的是男性的。日本的是女性的直线。我每从旁看着和世与仙枫等家常吃饭时进馔撤馔动作的迅捷的直线之美,为之欢喜惊叹。日本女人是极柔顺婉转而同时明爽径直。这是她们没有过像西洋妇人的自太古就对神犯了原罪。她们亦没有过束腰与缠足,她们的径直是因为没有被委屈过。一日,我到立川棋所下围棋,邻居有主人之女与客戏弈,她本来不甚会,是棒茶来被客央请,她就在棋盘侧踞坐下来的。我只细细看她约是二十年纪,生得健康条达,暑天的薄穿着, 肌体像糍的坚坚的,而她的整个人则可比是白白的芦笋那样的自然,便亦是这径直。日本女人的肌体的清洁,虽是多洗浴,但亦是因为没有像他民族的女人被原罪所污染过。也是因此,所以我在山边畈上遇见日本女人,她们的袒怀与笑颜好像田头云日的无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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