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住在福生时我每到多摩川对岸散步,是晌午时分,路旁人家的男人都出勤去了,妇人在院子里洗衣晒被褥,见人在门首经过,虽是不识的亦施以目礼,微微俯身,道声“早”。穿紫红毛线衫的少妇, 脸色同晌午天气一样的清柔,为什么她对行路之人亦施以这样的亲情礼意呢?是因为此地乃是女人之国,所以她与你为宾主。《镜花缘》里有女人国,《西游记》里也有女人国,但日本才真是女人文明之国。日本天皇的用语即亦是女性的。
若外国人演日本戏,就最是日本女人难扮,以中国人与日本最相近,亦绝对扮日本女人不像。和式住家的房间纸槅门无键,随处可开, 亦是日本女人的无禁忌无防卫。日本女人的声音最美。日清战争胜利的庆祝歌:
あらうれしい(呀好高兴)
よろこばしい(很可喜)
那样的好法就是女孩子式的。这次日本的对华八年战争,比起那些军歌,也只有《支那之夜》等几只女性的歌哀愁辽远。日本女人是距今千年以前即写有《源氏物语》这样大部小说,世界上他无其比。《源氏物语》中明示男人是月亮。日本人且以为嫉妒是美人之德,这才是周婆制礼,而日本男人亦无异议,枉为输入了儒教的七出之条。前年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看樱花,到日本的好人家学礼,仙枝道: “看了人家的太太及女孩子,我们都成了是蛮人了。” 虽然如此,但还是中国的女人更好过日本女人,因为中国的男人高过日本男人。
江山有言
汤恩比说古文明国数在三十左右,其亡也非有兵疫饥馑,不知何故而自萎灭。汤恩比是不知其故的。古文明国的皆是女人文明,其亡是因为没有把这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巴比伦埃及与希腊是学问化而不能彻底,故长存而亦终亡。把文明来彻底的普遍的理论学问化了的是惟中国。汤恩比只当新石器时代是旧石器时代的继续,不知两者间是有着不连续的飞跃,旧石器人的是无明,新石器的才是始创文明。汤恩比是西洋人,不知什么是文明(西洋人是觉识这一窍没有开,而且是再也不能开的了,他们不知“无”,不知物之象),所以他把人类历史上的这个交代来忽略过了。西洋人因之不知什么是文明的理论学问化,所以他才会不知那些古文明国灭亡之故。汤恩比旅行日本时, 在读卖新闻上还讲现代世界的前途,但他岂知现代世界的前途是在希腊以来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不得真切,所以到头穷绌了,以致天禄永终。
这里只说古文明国不得理论学问化而亡之故。原来文明是人悟得了大自然的妙理而生出的造形,如祭政的制度与衣裳居室器皿的式样。而人乃定着于此造形的情绪与美,此制度与式样乃成了巫魇,离反原来的大自然了,许多古文明国就是这样变成萎缩残忍(如以人为牺牲), 而至于灭亡的。所以须得学问来说明当初的觉识与大自然的妙理的所以然,如此则可不拘于既成的制度与式样,乃至可以离开神的名而直接从大自然来说明神,这就是理论化。理论不是从物之形说形,而是从物之象来说万物之形。但如此就等于把定着于一定的制度与式样的情绪与美的人们,像海边的有一种小蟹从它所取庇的螺壳里拉了出来, 置于光天化日下,大家顿时变得无依无庇,这就要群起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