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志篇(1)

我今可如何来写民国的事呢?

我敬爱的日本画家森绿翠,他是深夜在灯下作画,我问他灯光下与日光下的颜色不是会有异吗?他答:“颜色是记忆着呢。”我今写民国的景物,便亦是像这样的凭着记忆。是见过了真的颜色的记忆呵。

我还敬爱日本陶工冈野法世,他今年为福生市图书馆制作陶壁, 横六公尺,纵四公尺,像敦煌的大壁绘,为此他去名古屋一带的山地采购陶土七吨,特为搭建大作场,且改动了窑,从捏土练土到制作, 都是他亲自来,虽然有一位师弟与一位来见习的学生帮忙,搭建作场时还若干借力过木匠,实际是这样的一件大创造的独力统一作成。前天我去看他,他说为此已半年闲了辘轳,好想呢。壁陶不用辘轳。他道: “等这件完成了再转辘轳,今后是要烧万民日常用的器皿,我今是奉先生的一句话,在自己的制作中研究,都在于要明白什么是陶器。”

而我今写此书,岂不也是要来独力统一作成,在自己的写作中研究, 为要明白起来什么是中国?

历史上的出身

这里首先是要来明白中国的民志。说民志比说民权等等好,因为中国之民都有大志,皇帝与士都是从他们中间出来的。因为中国之民是出身于井田制时代的王民。

《史记》太史公曰:“诸子皆出于王官。”这一句话今之研究诸子者皆把来轻易看过。而如此即不知诸子与希腊思想家的一个重大相异处。希腊的思想家是,讲哲学与几何学物理学,就只讲哲学几何学物理学, 而中国诸子则虽也讲这些,但是还有其儒家、道家、法家、兵家、农家、名家、阴阳家的身份,此即是各有其从井田制王官的出身。周礼王制,王官皆是士,士之上者为大夫,分任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之职,春官司祭祀;夏官司地政、商贾与赋役;秋官司刑法与军事; 冬官司工艺,而皆以教化行之。一般之士则是最下级的王官,遍在于民间,是王制的最基层执行支部。井田制废止后,士遂散出了,从春官出来的是儒家、道家、阴阳家:从夏官出来的是农家;从秋官出来的是法家、名家、兵家;从冬宫出来的是墨家。原先王制是一个统一体, 而且是教化的,故分散为诸家后,可以一一皆是学问。希腊没有把农、兵事等实务的东西亦可以是哲学思想的。而中国井田的王制则因是一体的,故诸家皆有一个完整的体系化的思想为其前提,所以虽实务之学如农与兵亦皆可以是哲学的缘故了。

西洋没有一统的思想,故亦没有一统的天下,盖自其希腊时已如此。希腊没有井田的王制,故不能有综合大自然与人世的礼乐的学问,其哲学思想是孤零的单薄的,只说得“万物皆是数”,但于艺术的东西就不通用。至今西洋人于实务的学问只可是技术的,不能亦是哲学思想的学问的统一与完全。天下国家的统一与人世的完全,是惟独从井田制出身的中国文明的体制有之,中国春秋战国时诸子,是文明的学问化到了普遍而彻底的程度。而此亦是惟独中国之所以有天下士之故了。所以太史公司马迁的“诸子皆出于王官”一语,真是极大的见识, 而今之学者不知此雄大局面,他们的研究先秦诸子云云,又怎能不是贫弱的呢。

士是井田废后,亦还是志在天下国家,而与民一体,士与民皆一直是密着于政治,乃至可说是直接行施政治的。这样就可知道中国的民志是如何的了。中国之民是自有其品格与见识与行动力的,今天亦还是得从这个底子来在行动中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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