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2)

这本以大量细节组成的书,其叙事大体上就从这时开始。不管是叫“思想运动”、“思想斗争”、“思想批判”,总之是以知识分子为靶子,而最后经过反右派斗争、社会主义教育“四清”运动,通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大家不要以为“右派分子”这类恶名是1957年反右派斗争以后才用作政治分类标签的。其实早在数年前党内就已在进行政治态度摸底排队时习以为常。1953年北京高校党委统战部半年工作计划中,涉及高校内民主党派工作时,就有“帮助一部分右派分子如冯友兰等检讨批判,帮助我党团结改造他们”。不过,冯友兰后来长期定位为“力争表现进步的中右分子”,在打击面较大的反右派斗争中,也没戴右派分子的帽子。据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北大教授中的中右分子和“没有戴帽子的右派分子”,约占全体教授的三分之一强;而1959年教育部明确规定“政治态度划为中右的,或虽划为中中,但表现一般或倾向落后的教师,一般地不考虑提升职务”。不过,这里涉及的几位教授,都是1949年前“旧社会过来的”“旧教授”,有的且是一级,不待提升了。

不过,这些规定、布置、执行都是暗箱作业,从不告诉当事人的。在既定政策下,具体由学校党委掌控,各系总支、支部的党团员操作。在这些忠诚于党的事业的年轻的积极分子眼中,所有被称为旧教授的人,都是一脑子资产阶级思想,是革命改造的对象;甚至是“知识骗子”,一无所长,一无可用,混饭吃的货色。1954年高教部、教育部到北大检查统战工作,北大党委有人这样说道他们的党外校长:“马寅初过去是研究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真才实学究竟如何,目前北大尚摸不清。”校一级决策层是这样认识,经济系党组织认定马校长是牢固站在资产阶级立场,而“知识少得可怜”的人,也就毫不奇怪。高龄的马寅初陪同新任校党委书记陆平到十三陵水库,高一脚低一脚来看望大家时,有的学生感动,喊了一句“向马老致敬,做马老的好学生”,竟被人当作异动上报。学生越是欢迎谁,越是帮老师的倒忙,例如有的学生私下说,能学到某某教授学问的十分之一就好了,虽不无夸张,但总是好学的表现吧,这却成了老师引学生走“白专道路”,与党争夺青年一代的罪名。

由于认定知识分子以知识为资本,所以要剥夺他们的资本,就须贬低他们知识的价值。康生在中宣部一次会议上,张口就对一大批教授的学术全盘否定:“不要迷信那些人,像北大的游国恩、王瑶,那些人没什么实学,都是搞版本的,实际上不过是文字游戏。”“我把这种事当作是业余的消遣,疲劳后的休息,找几本书对一对,谁都可以干。王瑶他们并没有分清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这种信口开河,一经当作领导指示下达,自然助长了党委、总支、支部里反教授的气焰。

1958年7月,康生参观北京高校跃进展览会,发表意见说,农业大学学生应该做到亩产小麦三千斤,达不到就不能毕业。教授级别也应该这样评,亩产五千斤的一级,四千斤的二级,一千斤的五级。农学系主任、小麦育种专家蔡旭在所谓大放卫星的浮夸风中坚持实事求是,不肯见风使舵顺竿爬,康生特别点了他的名,施加压力说:“现在农民对农业学校将了一军,农民亩产五千斤,农大赶不上,就坐不住。蔡旭不变,教授就不好当了。”

不但对文科,对农科,似乎可以任意说三道四,即使对自然科学,对像傅鹰这样的物理化学、无机化学专家的学问,也敢轻易抹杀。如化学系总支在对傅鹰搞了多年政治、业务“拉锯战”后,竟在一个书面总结中,指斥傅鹰的“高深理论”,“只不过是些脱离生产实际的抽象的数学公式和空洞的概念,根本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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