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没有真相就没有历史。这本书在20世纪50年代初至60年代中(即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动之前的历史背景下,写了11位有代表性的全国一流教授、学者、专家的存处境。其中除任职北京农业大学的蔡旭和北京师范大学的陈垣两先生外,俞平伯、王瑶、傅鹰、贺麟、马寅初、汤用彤、冯友兰、冯定位先生都是北京大学这个“天子脚下”的台风眼里人。按照毛泽东的习惯说法,他们都是“头面人物”,故他们的经历有相当的代表性。尤其难的是,虽然事隔五六十年,却非道听途说,乃是根据当时官方材料记录。姑不论对相关情况的表述(包括当事人的一句玩笑半句牢骚)因来自巨细无遗的层层报告,而是否或有失真之处;至少其中对人、对事的判断、定性以及处理意见等等,的确见出各级党委当时当地的真实立场和态度。由此复原的旧日景观,便不同于“往事如烟”“流年碎影”一类个人记忆,而具有了历史化石的意味。史贵存真,这是我们可以据以回顾那一段岁月,并从中得出相对接近真相的认知的前提。

没有细节就没有历史。各个年龄段的读者,多半知道在20世纪后半叶,中国大陆普遍流行“知识分子改造”一说,但具体的经过,怎样从各高校发轫,往往就不得其详了。我们一般的小知识分子,当时不在高校的,也只是在1952年前后一段时间里,从《人民日报》上不断读到全国有影响的知名教授、学者、专家或长或短的自我批判自我贬损,就他们与帝国主义特别是美国的关系和各人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承认前半生走的是错误道路,表示今后要服从共产党领导,彻底改造思想云云。那是在建立新的全国政权之初,伴随着“三大运动”(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借助于朝鲜战争和随后国内针对资产阶级的“三反”“五反”运动大张旗鼓之势,首先在国家机关和高等院校发起以清理组织为目的的“忠诚老实学习”,对人们的家庭出身、阶级成分、社会政治关系,以及个人和亲友的经历和政治面貌进行了一次普查,记录在案;与此同时,把知识分子改造问题提上议事日程。在高校,是在校党委或加上工作队领导下,经过“左、中、右”排队,选出重点,发动学生向重点人物提问,形成围攻,要求他们在小会大会上反复检讨交代,最后始得在群众大会上“过关”,甚至还不得过关。当时使用了从延安带来的政治熟语,如“脱裤子”、“割尾巴”之类,这叫“洗热水澡”,非重点人物也要“洗温水澡”。总之,必欲达到整风报告中说的打掉知识分子架子的目的,也就是大大伤害这些人的自尊心而后已。

然后大范围的全国性高校院系调整,既是对苏联教育体制“一边倒”的照搬,也是对原有高教系统的大拆大卸,以体现改天换地的革命性,如将某些课程、某些系别指为资产阶级性质加以取缔,独尊“一声炮响”送来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也是对教学人员的又一次排队和筛选。

院系经过调整,各类教学人员,特别是大大折腾了一番的高级知识分子,此时喘息甫定,可以趁着国民经济恢复和基本好转,即将开始五年计划建设的大好形势,而安下心来,好好从事教学和研究了吧?

否。1953—1954年,这是中国当代史上一道坎儿。国际国内形势中某些因素激发了毛泽东终止新民主主义进程、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的灵感。在意识形态领域高调提出向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斗争,从那时起,“(资产阶级)唯心论”成为教育界、学术界以至整个知识界最流行的一顶思想政治帽子,尽管还算是比较小、比较轻的帽子。于是,上有不断革命论思维定式的倡导,下有各类积极分子高举“改造”大旗对知识分子首先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歧视和蔑视,打击和追击,高校校园从此无宁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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