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族长(3)

他打开盒盖,用手指抚摸厚厚的象牙棋子上雕刻的“石鼓文”体的字:卒、马、炮、士、相、帅。他仍旧一摸就能辨识。他又微微一笑,记起有一年的中秋节,父亲久客京师新近归家。当时他二十岁,二弟比他小三岁。老太爷说供完“兔儿爷”之后要赛棋。两个儿子都想在父亲面前露一手,便从过节的宴席上溜走,到“棋园”里去练手。三弟小光头上梳着三个抓鬏,还不及桌子高,根本还不懂下棋,但不甘落后,也像小尾巴似的跟了来。

忽然老太爷从“竹门”走来,身上穿着绣翔鹤紫红缎袍;耀眼生辉。两名棋手跳起身站立。小男孩掉头便跑。

“站住!”父亲声音严厉,眼里却含着笑。

小秉崇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见老太爷朝他点头,便急忙跑回来,小辫子一翘一翘地鞠了三个躬。

“接着下!”父亲下令,但他们等他挥手才敢在凳子上坐下。一声不响地看了几步棋之后,父亲说:“秉毅,不要太计较眼前的得失,要心有全局。”

“秉粹,不要死背棋谱,多下多练。”

“秉崇,记住,正面攻不一定有用,要学会用计谋。”

三个儿子还来不及答应,他已经转身,快步穿过院子出“枫叶门”而去。在此之前老太爷从来没看过他们下棋……

往事无限。秉毅盖上棋盒,用绒布包好,放进箱子。他父亲晚年还能闭目摸出棋子上的字吗?还是人老手指麻木了?他再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向往的那盘棋再也下不成了。

一礼拜之后,张家的新族长在旧金山乘大英帝国的轮船“北京”号,启程回上海。

船上管事的是个矮胖红脸膛的英国人,待秉毅还算礼貌,但是对于头等舱来了一名中国客人,他不禁露出为难之色。等秉毅说三餐都不和别人一起吃时,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做出特别客气的样子,招呼一名广东仆役过来;这些广东仆役全都把辫梢利索地掖在浆得笔挺的白制服口袋里。“送张先生到八号房间。一定要好好伺候。”

进了舱房,仆役献殷勤地东忙西忙,用戴着手套的手拂一下窗台板,摘掉一朵蔫了的玫瑰花,把小箱子放到架子上,拉开挡住盥洗间的帘子;秉毅则站在舷窗口朝外瞭望。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朝雾已经消散,海湾对岸山巅上顶着一轮红日,像衔着一枚巨大的金币。

他心里升起一阵遗憾之情,可惜时间太紧。他还是第一次到旧金山。对面相失,从此无缘了。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脱出礼法的羁绊,卸下家族的担子,还他一个自由身,来去随心呢?四十年以后?等到弯腰曲背,须发苍苍时,能容他隐居求道,浪迹云雾山中,以终余年吗?

老太爷从来没有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的儿子有过七年。也许他自由自在得太久了。他很需要这七七四十九天—如今只剩三十六天,来重新变成华夏之人。

“老爷,他们弄错了。这里只有一只箱子。您要是把行李票交给我,我马上去找那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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