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族长(2)

往事无限。那次父亲回到洛阳,听说儿子差一点死掉时,伸手摸他的额头的感觉……在南洋水师被法国击沉后的一天夜里,父亲叫他去对他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儿子,我想好了,送你到美国去。”父亲通知他。

秉毅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老太爷水烟袋上的袅袅青烟。是不是他在本地的官声太坏,只好把他远远地打发走呢?无可讳言,他办事四面不讨好,不论是满官,汉商,还是语言习俗他也通晓的洋人,都对他不满。

老太爷吸了一口烟。“看样子我吓了你一跳。那么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吸这一袋烟用多少时间?”

秉毅迟疑未答。

“说呀,吸一袋烟用多少时间?”

“十分钟?”

“你想想,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南洋水师就全军覆灭了。要想重振国威,中国非维新不可。可是京里的守旧派抵制新学,关掉了同文馆,把官派的留学生统统召回,我们反对也无用。如今之计,只有我们自己送人出去。你是我的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人选。你定亲的那位小姐死了,总要过几年才好另提亲,不然就是看轻她家。再说,你敏而好学,遇事肯究其所以。”

“我弟弟他们呢?一道去吗?”

“不。对秉崇,我另有打算。中国需要新式军队。山东总督新办了个武备学堂,让他去报名。幸亏大臣里还有明白人,不听京里守旧派的一套。”

“那么秉粹呢?”

“他是书蠹,就留在家里吧。”

老太爷沉默地吸完一袋烟,然后放下烟袋,站起身面对秉毅。秉毅一直没动一动。为父的用只有在家族大典上才用的庄严声调,给儿子指示前途。

“你要远赴西洋。你要学习外国人的格致之学。你要回来教导自己的族人,还要使国民都明白外国强盛的诀窍。”

几个礼拜之后,秉毅启程的那天,老太爷破例亲送到大门外。他陪秉毅走到门口,在镇邪的影壁边等着看他的长子登轿。他站在青铜狮子旁,目送轿夫们抬着儿子远去。直到轿子到墨塔处将要拐弯,秉毅已看不清他的脸了,他还伫立在那里,一个清癯挺直的身影,绣着金线的长袍在夕阳中闪着光芒。

这番亲送比父亲所有的话都更深深地打动他的心。

到书架和抽屉差不多已空,衣箱装好,书箱填满时,天已经亮了。秉毅从床下抽出一只小皮箱。从他到耶鲁大学以后,六年来这只箱子始终躺在床下,除了房东太太的扫帚外,没有受到过打搅。他先放进旅途中要用的衣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他心爱的宝物。他奉命游历欧洲一年,这期间这些宝物到处陪着他,从一个旅馆到另一个旅馆,从雅典到巴黎到伦敦,最后到达纽黑文。

首先,裹上绸帕,他在箱子左方放进文房四宝:狼毫大笔,玉石笔架,莲瓣形砚台和他父亲珍藏的墨。

然后,在两件长袍中间放进阖家欢照片。这照片是在苏州他临行前拍的:全家三代五十四口。当中是他的父母,在花梨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在他们脚下,不按照规矩和其他孩子一起,坐着老太爷宠爱的孙女春月。

最后,他向床头柜上取下那只景泰蓝的棋盒。盒盖上有铜丝填回回蓝色釉的柏枝图样,颜色仍旧和当初万历皇帝把它赐给张家第一代族长时一样鲜明。他三十岁生日那天,老太爷把这盒棋子给了他。在此之前,他还不敢确信父亲已经选定他这个长子继任族长。查一查张家三百年的族谱,有过因为儿子不肖而传位给侄子的前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