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老太爷睡在花梨木床上,医生和仆人们蜂拥围绕。他希望他们走开,因为他要死了,而这些人一无用处。倘使他们肯听从命令,他早就赶他们走了,但他明知他们不会听的。他们顶多哄哄他,而从前,他的每句话在他治下几省里是人人懔遵的。他曾经身穿仙鹤补服,备受他的官阶应有的尊荣礼数。但是现在……
他无力地闭上眼,回想起当初这房间外人不敢擅入,是他和以前历代族长的避嚣之所。他不睁眼一切也历历在目。室内所有的东西都对称、均衡、和谐:那一排屏风式摺叠启闭的木隔扇门;安着亮铜拉手的书桌两旁,那两两成对、优美典雅的高背椅;墙上挂着的,先祖先君的朋友们题赠的诗书画轴;那些款式相同的古玩格子上陈设的他祖父收藏的瓷器,他父亲心爱的玉器,和他自己珍视的青铜器;还有全家族看得比任何财宝都更贵重的书籍。
老年人要的是井然有序,怕的是这种乱乱哄哄,闹得他在自己的卧房中都不得清静。仆人、和尚、鬼怪精灵以及他的大太太都串通一气对付他。他身边没有一刻少了人;总有人在旁,哪怕他睡着的时候。
现在这伙人里又加进了个胖妈,端着她丈夫特地炖的牛乳房汤。他闻见气味了。
“端走!”他说着睁开双眼。门口一阵乱纷纷。他示意管家过来:“什么事?我还没有病到事事都要瞒我的地步!”
“没什么,老太爷,不用劳老太爷的神。只不过是梅花,一个丫头。她说有话禀告。我已经打发她走了。”
自作主张的蠢货。他赌气偏要见这丫头。
梅花走向床前,他招手命她走近,直到越过房里所有的人,站在贴近他靠枕的最体面的位置。
“什么事?孩子?你来有什么事?”他对自己的声音喑哑感到懊恼。
“禀告老太爷,我是孙小姐春月的丫头。她派我来求见老太爷。她想来请安问病。”
春月。连名字也很美。老太爷面泛微笑。为父要严,对孙辈无妨溺爱一点。他要见见这孩子。但没等他开口,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行!老太爷要的是静养,不是请安。”
老头子瞪她一眼。“告诉我的小乖乖,她可以来,”他说。“别人都出去!连太太也请出。出去!出去!”他一挥手,大家立刻作鸟兽散。等春月到时,他还在暗自发笑。他的脑袋在细颈子上一磕一磕,眼皮一一,尽力不让自己昏昏入睡。
“爷爷,我可以进来吗?”
“什么?噢,是你呀,孙女儿。”一看见她,老人更觉得自己快死了。她多么年轻啊!
“来,孩子。来,坐在我旁边,焐焐我的手,宝贝。”小姑娘赶忙遵命爬上床傍着他坐下,用自己的手捧住那当初很秀气,而现在骨节嶙峋、褐斑点点的手,她把脸颊轻轻地靠在爷爷的胸口上。老人叹一口气。
春月留神着不动弹,一面问。“爷爷,你不舒服我很难过。爷爷是什么病?”
“大限已到的病。”
“你很快会好的。一定。”
“也许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我?”
“爷爷呀,”春月忘情地抬起头来。“大祸临头啦。他们把我的梅花许给叶老太爷了。我不愿意她走。求你让她不走,不然我会伤心死的。”
老太爷又叹口气。这孩子多么天真呀。“不,孩子,你不会的。”
“会的。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