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7)

秉粹听了莫名其妙,伸手去摸放在桌上的玉念珠。“你说什么?梅花是谁?”

“我的丫头!”

“噢,那就没什么,春月。你姆妈会另给你一个丫头的。”

“我不要别人。”

“女儿,”秉粹伸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圣人说过,君子有所欲求诸己,小人有所欲求诸人。”

“是,爸爸。”春月答道,等着父亲给她解释,但等不到,于是便问道:“爸爸,照这样说,那叶老太爷为什么要我的梅花?”

可是秉粹的眼光早已收回。他苍白的脸重又俯在书上,细瘦的指头顺着所读的字句移动。

春月鞠躬。“谢谢爸爸。”她转身慢步离开书斋,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卧房。

“你到哪里去了?”梅花问。她坐在漆凳上,卷着一卷新的裹脚带。

“我到处求他们收回答应的话。可是谁都不肯帮忙。”春月在丫头的竹床上坐下,眼望着梅花的双手。

“你的长辈说得对,”梅花说。“说出去的话谁能收回呢?我再也不哭了。”

“我不懂你的话,梅花。你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会懂呢?”梅花说。她手里的裹脚带愈卷愈快。“你有一个家。你从来没出过这园子。”

“我宁可……宁可不要这长命锁,也想看看外头什么样子。”

“不要瞎说!”

这一刻,春月觉得梅花比远在天边的皇帝还要远不可及,一面想着,不争气的眼泪又涌上来了。“求求你,梅花。你弄得我想哭。”

丫头听了放下裹脚带,转向春月,温柔地抬起小姑娘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小姐,你太小,不懂。不过将来你也许会记得……”梅花的声音渐轻,消失了。

“梅花?”春月叫道。

丫头一惊。“什么?”稍停,她接着说,“在今天以前,哪怕我阿爸把我卖出来之后,我还夜夜做梦,总想我只要听话,勤谨,将来老太太会把我嫁给一个城里的手艺人,或者一个底下人的儿子。我总想两个人年纪相当,生儿养女。那样我就有一个家,名正言顺地做儿媳妇,做家主婆,做娘。做着这样的梦,我觉着做丫头吃苦也不怕。

“一直到今天,你睡中觉的时候,我的梦才醒了。我永远轮不上明媒正娶—只能够做小。你刚才说我将来会生个儿子,老来风光,你的话像刀一样刺我的心。你懂吗,我不会有儿子,永远不会。叶老太爷太老了。他已经有一位太太,好几个姨太太,但是没有儿子。我是不会开花结子的了。我也永远不会有个正经名分。等叶老太爷死了,或者我失了宠,就会赶我出门,像泼一盆洗脚水一样。我再也没有梦好做了。”

丫头站起来,收拾起裹脚带放进柜子里。春月觉得她变成了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晚饭时春月吃得很少,一句话没说。她觉得出来同桌的人和平时不一样,往常大家总爱逗这全家最小的姑娘玩,今天都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大病初愈的人。梅花来来回回地服侍她,像平常一样。

到第三道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才发觉老太太的正座空着。她转身朝六堂姐说第一句话。“奶奶到哪里去了,姐姐?”

“爷爷觉得不大好,奶奶去照应他。”

我早该去找爷爷的,春月想。他虽然病着,总是族长。他做主的事没有人敢反对,敢拖延。如果能去见他就好了。

她招手叫梅花过来,派她去代自己求见老太爷。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