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2)

一走近大厅门口的朱红廊柱,就听得见里面嗡嗡的人语声和清脆的骨牌声。一时间她有些犹豫。如果姆妈又输给了三婶婆,那怎么办?不过,也说不定她正在赢牌,那就会兴致很高。春月毅然决然走完最后几步路,跨过前廊,到了敞开的门口。

在门槛边她又停下来,在人群中寻找梅花和母亲雪芳。这一屋子的女人,有祖母辈的,有母亲辈的,有守寡的,有大太太,有姨太太,有小姐,有丫头,还有仆妇,都聚居在这三十多进院子的祖宅里。春月的眼光掠过那三位已订亲的堂姐和那位从天津嫁过来的婶婶。这位婶婶正往一把纨扇上描花,不曾发现她的一位妯娌在身后模仿她一门心思噘着嘴的样子,给老太太取乐。那位干瘪的老太太不露声色,仿佛没有看见,其实大家都知道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端坐在房间的正中,两名丫鬟左右侍立。丫鬟的容貌娟秀,服饰讲究,表明这户人家的财富和地位不凡。

和三婶婆打牌的人中间没有母亲雪芳,春月松了一口气。一听三婶婆得意的声调,就知道她准定又在赢牌。但仍旧没有那丫头的踪影。春月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人群,心里又惊慌起来。她终于见到了母亲的紫红绸衫。雪芳多年以前就认定了这颜色对她最合适,此后除了紫红,不穿别的。她正在西窗下就着落日的余辉绣花。春月钻过人群。

“姆妈!”她牵牵雪芳的袖子,“姆妈!”

雪芳打了那只捣乱的手一巴掌。“做什么,讨厌鬼?一阵风地跑进来,打搅了长辈也不请安!人家只当我没好好管教你呢。你呀,坍祖宗的台!”

春月低下头。“我错了,姆妈。”她转身慢步朝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此时正一心教导五侄孙媳妇,那少妇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衣裾,一面恭听有关胎教的训诫。

“……还有,记住,不要吃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然将来孩子会粗心大意……”

春月等着长辈先来理她。

“……还有,不要想伤心事,那也会传给孩子。”老太太点点头。“好,你可以走了,喝茶去吧。”她转向春月。

春月突然想起她午睡起来忘了洗脸,脸烘地发热了。奶奶当然一看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你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厚厚的粉完全盖住了她的表情,就像大伯伯行前送她那个泥人的京戏脸谱一样。每回老太太一看她,春月就觉得自己像一粒芥子那样渺小。

“嗯?”

小姑娘用力咽了口唾沫,然后深鞠一躬。“奶奶安好。我不对,来了没有马上给奶奶请安。”

老太太微微一笑,留神不张开嘴,以免露出光秃秃的牙龈。“看你那毛里毛躁的样子。”

春月呼吸松快了一些。

“什么事,孩子?”

经这样一问,话就冲口而出了。“奶奶,梅花不见了。我到处也找不着她。”

像听见了鬼魂的声音似的,女人们都停下了缝纫、闲谈、吃喝和玩牌,转过来朝她看,侧起耳朵听。

“少瞎说,孩子。”老太太不再微笑了。“她总归在家里什么地方。也许在你房间里,正找你呢。”

春月不敢走开。她望着奶奶啜茶,觉得自己也被吞下肚了。

“嗯?还有事吗?”老太太等着。见春月不出声,她的语气变严厉了。“说话,孩子。说话!”

春月听从了,颤声说,“不过,奶奶,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不在房里。我以为也许在这里,可是也没有。一定出什么事了。我怕出了什么……”

她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室中寻找应负教养之责的母亲。雪芳立刻站起来履行职责,揪住她冒失女儿的耳朵朝门口走。全房间的人都目送她们离去。除了雪芳金手镯的叮当外,鸦雀无声。

一直到了朱红廊柱以外,做母亲的才开始责骂。“春月,家务大事,你总要乱插嘴。这种事,姑娘家问都不兴问的。”她挥手斥退孩子。

春月刚张嘴想争辩,她母亲威慑地挑起一条眉毛,看她敢不敢出声。毫无办法。她只得鞠躬走开。她慢吞吞地循原路回到自家的院子。也许奶奶说得对,那丫头就在她平常的老地方。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