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3)

但是漆凳仍旧空着。她看了花梨木衣橱,又打开紫檀柜子,其实柜子的抽屉很小,顶多能藏下六堂哥养的猴子。最后她住了手,坐在那丫头的竹床上歇口气。梅花会不会像隔壁人家的丫头一样逃走呢?她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不,梅花决计不会。

她的小小金莲酸疼,便学着梅花常帮她那样,按摩自己的小腿肚,但是她的手指力气不够。她疲惫地仰身倒下,擦掉一颗将要滴下的眼泪。她已经大了,不作兴再哭。她七岁那年夏天第一次缠脚,到现在都两年多了。那时候四个脚趾头被弯到脚掌心,前脚掌又被拗得贴着脚后跟,直到脚几乎对折起来。她哭喊得声嘶力竭。“孩子呀,这是为了你好。”母亲安慰她。“长一双鲤鱼脚,再标致,再富贵,再贤惠,也没有男人要。”

全亏了梅花,替她用药水泡脚,保住了一个脚趾头也没有烂掉。这丫头每天把她背到“信义池”旁,让她躺在清凉的假山石上逗金鱼消遣……

春月蓦地微笑着坐了起来。假山洞!她怎么早没想起到那里去找?好久以前,有一次梅花说过她烦恼时时常躲在那里消消气。也许她到那里去了,忘了时间。

春月飞快地溜下竹床,匆匆跑出去。

她走到石磴前时,听见一个声音,便停步细听。喏!她又听见了,轻得像鬼魂的脚步声。“梅花?”她锐声叫道。“梅花,是你吗?”没有回答。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假山背后。那跪在地下的正是梅花。她抬起脸来望着她的小主人,用手背擦拭眼泪。

“梅花?”春月低低叫道。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丫头哭,除非有丧事,那时人人都连哭带嚎。就在今天早晨,梅花还满脸是笑,忍都忍不住呢,因为那几位有了人家的堂姐把她评为第三等美人,说她只是脸庞太圆,双眼太近,有点缺欠。春月伸出手去摸那丫头的脸,但梅花闪开了。

“不用理我,小姐。我马上就来服侍你。”

“怎么了,梅花?你生病啦?姆妈会请医生来的。”

“不,我没病。”

“那你哭什么呢?”

“我没哭。我就是有点事,要想一想。”

“什么事?”

“没什么,小事。”

“那么来玩吧。”

梅花摇头。

“你非来不可!你是我的丫头。我的话你不许不听。”

梅花垂下头。“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你们家的丫头罢了,一钱不值。”

过去,不管她的小姐说什么,她从来没像这样说过话,春月赶紧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不,梅花,你是我的姐姐。我发脾气不对。那是因为我到处找你,心里着急。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梅花只是摇头。

春月凑到她耳边悄声问,“是奶奶说什么话惹你哭了吗?”

“嘘!”梅花用手堵住小姑娘的嘴。

“那么确实是奶奶……”

“我们不能说她老人家……”

“我不管。马上告诉我!”春月的声调提高了。

丫头犹疑了一下,然后说,“老太太说,把我给了别人家。”

噢,原来梅花的眼泪并非真正的伤心泪,而是照例的一套,就像送行时的洒泪一样。春月拍手,为这番表演叫好,心里大感轻松,也就不去怪她装腔作势了。这丫头哭得多精彩呀!比过年时戏里的旦角哭得还逼真呢。

“这是大喜信呀,梅花,”她叫起来,“奶奶给你挑了个丈夫!你快要出嫁了,自己当家了,而我……”

她顿住了。她的朋友双手捂脸,不出声地抽泣着。春月更加不懂了。家里的丫头都不到二十岁就出嫁,梅花已经十七岁了。

“你为什么哭呢,梅花?”最后她问道。“我们老早就盼望这一天呀。你可以回来看我们。我会来接你的。我们一道在花园里喝茶,我还……”

她住了嘴,因为在她说话当中,梅花变得沉静得出奇。她抬起眼睛的时候,不再闪着泪花,而变得暗淡无光,像说书的瞎子的眼睛。

“你不懂,小姐。我不是去出嫁。”

“可是你刚才说……”

“我说的是换一户人家,不是去嫁人。你们家答应了叶老太爷,把我给他做小。”

春月还是不懂。叶老太爷的太太确实瘪得像虾干,不过事情还不算太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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