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中古遗风 1

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相比之下中古的遗风多些,首先表 现在受约束上。试举一例,有一位柯老说过,知识分子两大特 点,一是懒,二是贱……三天不打,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他 老人家显出了学官的嘴脸。前几天我在电视剧《针眼儿胡同》 里听见一位派出所所长也说了类似的话,此后我一直等待正式 道歉,还没等到。顺便说说,当年军代表硬要拿我算个知识分 子,也是要收拾我。此种事实说明,中国知识分子的屁股离学 官的板子还不太远。而外国的例子是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福柯, 颇有古希腊的遗风,是公开的同性恋者,未听说法国人要拿他 点天灯。

不管怎么说,中外知识分子还是做着一样的事,只是做 法不同——否则也不能都被叫做知识分子——这就是做自己的 学问和关注社会。做学问的方面,大家心里有数,我就不加评 论了。至于关注社会,简直是一目了然——关心的方式大不相 同。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社会的伦理道德,经常赤膊上阵,论说 是非;而外国的知识分子则是以科学为基点,关注人类的未 来;就是讨论道德问题,也是以理性为基础来讨论。弗罗姆、 马尔库塞的书,国内都有译本,大家看看就明白了。人家那里 热衷于伦理道德的,主要是些教士,还有一些是家庭妇女(我 听说美国一些抵制色情协会都是家庭妇女在牵头——可能有以 偏概全之处)。我敢说大学教授站在讲坛上,断断不会这样 说:你们这些罪人,快忏悔吧……这与身份不符。因为口沫飞溅,对别人大做价值评判,层次很低。教皇本人都不这样,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笑眯眯的,说话很和气,遇到难以教化的 人,就说:我为你祷告,求上帝启示于你——比之我国某位作 家动不动就“警告×××”,真有天壤之别。据我所知,教皇 博学多识,我真想把他也算个知识分子,就怕他不乐意当。

我国知识分子在讨论社会问题时,常说的一件事就是别人 太无知。举例言之,我在海外求学时,在《人民日报》(海外 版)上看到了一篇文章,说现在大学生水平太低,连“郭鲁茅 巴”都不知道,我登时就如吃了一闷棍。我想这是个蒙古人, 不知为什么我该知道他。想到了半夜才想出来,原来他是郭沫 若、鲁迅、茅盾、巴金四位先生。一般来说,知识的多寡是个 客观的标准,但把自编的黑话也列入知识的范畴,就难说有多 客观了。现在中学生不知道李远哲也是个罪名——据我所知, 学化学的研究生也未必能学到李先生的理论;他们还有个罪名 是“追星族”,鬼迷心窍,连杨振宁、李政道、李四光是谁都 不知道。据我所知,这三位先生的学问实在高深,中学生根本 不该懂,不知道学问,死记些名字,有何必要?更何况记下这 些名字之后屈指一算,多一半都入了美国籍,这是给孩子灌输 些什么?还有一个爱说的话题就是别人“格调低下”,我以为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兄弟我格调甚高,不是俗人!”我在一 篇匈牙利小说里看到过这种腔调,小说的题目叫《会说话的 猪》。总的来说,这类文章的要点是说别人都不够好,最后呼 吁要大大提高全社会的道德水平,否则就要国将不国。这种挑 别人毛病的文章,国外的报刊上也有。只是挑出的毛病比较靠 谱,而且没有借着贬别人来抬自己。如果把道德伦理的功能概 括为批判和建设两个方面,以上所说的属于批判方面。我不认 为这是批判社会——这是批判人。知识分子的批判火力对两类 人最为猛烈:一类是在校学生,尤其是中学生;另一类是踩着地雷断了腿的同类。这道理很明白——别人咱也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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