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松子落 (1)

我初二因留级到了一个新班级,遭受同学的轻视与稍带敌视的对待,当时我的心情真如寒天饮冰,难受极了。第一个对我展现友好的是班上的尤金祝,一天他带来几张当时很风行的《小说报》,看我在注意他,突然转头轻声问我要不要看,为了鼓励我,他说他家里还有很多本,要想看一下子也看不完,我在他半坚持之下,就留下了那分《小说报》。《小说报》是份专门刊登小说的刊物,取名为报,根本没有新闻,全「报」半开印刷,看小说长短决定张数,最少两大张,最多可达四大张,一大张有四版,两大张就有八版,当时印刷物字体都小,八版足以刊登一篇中篇小说了。

《小说报》刊登的大多是所谓的「言情」小说,有时为填补空隙,会在文中插图,以彩色印刷,在当时算是新颖,很受一般读者欢迎。我在留级之前,从未读过小说,(读故事书不算。)之前我喜欢阅读有关天文及地理方面的书,图书馆里谈天象行星的书都被我借出来过。我很早就知道有一天太阳会膨胀到把它所有的行星都融化,而成为它的一部分,到时世界又回到混沌的原始起点,那时候的整个太阳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白矮星」,后来白矮星逐渐冷却缩小,最后把所有的质量浓缩成一个极小的物体,隐藏在广袤的宇宙间,就成了个能把所有磁场与光线都扭曲的「黑洞」了。我的少年时代读了很多这类书籍,这使得我比同年的人在思想与情绪上都低沉些。同时我还喜欢看介绍地理沿革的书,特别爱读游记,我看过的书其实不少,就是没有读过小说,尤金祝借我的《小说报》算是开了我另个阅读世界的眼界。

尤金祝家道很好,这是我看完了他带来的《小说报》之后,他问我要不要继续借阅,带我到他家去挑选时才知道的。他的父母都是医师,父亲在一个偏远乡村做卫生所主任,母亲则是在镇内的一家医院做专科医师,家住在镇上一条很幽静的街上,是租来的,尤金祝说他们老家在礁溪。他们租的房子是一幢两层楼房的二楼,挑高很高,窗明几净的,让人看了就欢喜。尤金祝的母亲十分和蔼,看到她儿子的同学都笑容相待,还常常拿食物给我们吃。尤金祝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混熟了后,都对我亲切。他哥哥名叫尤金禄,在宜兰省中读高中,长得十分娟秀,比较像个女孩子,他有项绝技是画肖像,他喜欢在很小的素描本子上用特殊的沾水钢笔画电影明星,他画的明星大多我不认识,少数认得的男的有洛赫逊、马龙白兰度、詹姆斯狄恩等,女的有伊莉萨白泰勒、奥黛丽赫本等,都画得唯妙唯肖,有一次他送了我张,是画日本影星石原裕次郎的,我不喜欢石原裕次郎的那口乱牙,表示更喜欢那张詹姆斯狄恩,他说那张他已答应送给别人了,以后会再画一张送我,但从此就没有下文。他哥哥已经是高中生了,有天竟穿着成套质料考究的童军制服,右胸中国童子军的符号上面还缝了面小国旗,据说那国旗徽章是有荣幸出国的人才有权佩带的,尤金祝告诉我说,他哥哥要代表国家到日本参加世界童子军的活动,那时候出国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他们家的小孩竟能到日本去,那要花多少钱呀!光是这消息就令人目眩神移了,可见他家境之好。

但尤金祝一点也没有富家子的坏习气,包括骄傲与浪费,他很谦虚,待人以诚,有时候会出手阔绰些,但买来东西都能与人共享,从来不会自私自利。富家人有种特殊的气度,就是雍容,雍容的特征是做所有的事都显得不疾不徐,这是我在尤金祝身上看到的。但尤金祝的成绩并不很好,他的数学老是不及格,英文成绩也不理想,倒是国文还不错,我们的导师也是国文老师对他就很是欣赏,甚至有些宠爱,常叫他做令我们羡慕的事,譬如到办公室拿教具,帮老师整理私人物品等,老师为什么独对他好,我们包括尤金祝本人起初也不明就里。我们的导师叫王继尧,名字就有圣人的味道,他口才极好,瘦得像个痨病鬼似的,但声如洪钟,气如奔雷,除了上课外,他喜欢在放学后留学生下来训话,他能把所有平凡的事说成神圣,小道理说成大道理,他上下古今的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但台下的同学都紧张的不得了,住在三星及利泽简的同学赶不上末班车就得走路回家。王老师极为注重学生传统文化及道德教育,他请善于书法的何士谦老师写了许多长型的条幅,高悬在教室四壁,上面都是从《大学》《中庸》里选出的格言,要我们全背熟了再换新的,教室挂满了长条写满了黑字的白纸,简直跟灵堂没有两样。后来这位老是标榜要「为往圣继绝学」的老师,下学期却不知何故就没来上课了,代课的老师也姓王,是他的堂弟,同学都很高兴,一方面从此不用放学后还留下来听训,一方面苦风凄雨的灵堂又恢复成欢乐的教室了。过了约莫几个月,我们终于知了其中的秘辛,原来我们的老师搞上了我们同校的一个初三女生,女生的家里到学校来闹,但女生已经有喜,再闹也不是办法,老师只有草草辞职成家去了。对我而言这件事更有讽刺性,原来那位女生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她之高我一班,是因为我留级的缘故,想不到我以前的同学,顷刻之间已变成我的师母了。

这事对尤金祝形了成伤害,王继尧对他宠爱有加,竟成了他后来被取笑讽刺甚至于责骂的理由,尤金祝虽然生长优渥,但不善言词,面对无礼的对待,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更谈不上反击,情急之下只有暗自饮泣的份。后来他初中毕业改读他校,这可能是最主要的理由。隔了几年,有一次尤金祝告诉我,说远在初二上学期,就在王继尧天天跟我们宣扬圣贤之道时事情就发生了,王继尧曾向尤金河家「调」过钱,不过都被尤的家人婉拒了。这件丑闻对我造成的冲击与影响更大,我到读高中时,对传统中国文化很是瞧不起,我认为儒家讲的道德是虚假的,中国的所以落后,是由那些可耻与虚伪的教条所造成,五四时代的某些文化人说「中国不亡,断无天理」,这句话深契我心,这当然跟我当时也读了很多胡适的文章有关,但胡适之能影响我,是因为我心里面原有这种倾向,这里面王继尧的作用是最大的,他的行为让我认为所有的道德都是虚伪。我后来大学读了中文系,毕业后又读了大量的中国传统典籍,后来又有幸讲学上庠,才知道中国最大的道德其实就是诚实,《中庸》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体会这个真理,耗费了我大半辈子的时间与精力,我在文化选择的路上摸索前进,不知走了多少曲折迂回的冤枉路,我如果没有那个讽刺的经验,岂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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