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黄灶 (2)

再过了几年,我回小镇,被几个同学拉去参加了一个聚会,会上不期而遇的见到魏黄灶。魏黄灶已变得难以认识,也只不过三十多岁,却成了个秃发没脖子的胖汉,最不可思议的是还腆了个大肚皮,笑着说连皮带都快买不到了。我问他上次为何没参加同学会,他文诌诌的跟我说是「丁忧」,我问:「是老太爷吗?」他点点头,我跟他表示歉意,起初还有点责怪的意思就一扫而空了。

后来我知道了,大部分还留在小镇的同学是常常聚会的,不见得要用同学的名称与型式。有几个同学跟我反应,说魏黄灶说话,十句里面总有一两句让人搞不懂,譬如他刚才跟我说的「丁忧」,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典故。才知道魏黄灶为他的「业务」需要,要不时查考古书,有关命相阴阳的书多文言写成,看久了,他的语汇中就参杂了不少文言用语,只有我们中文系出身的才能了解,以致让人觉得他与我都是「今之古人」了。

久坐之后,话题不知怎的转成讨论取名字的事了,也许正因有魏黄灶在座的缘故。一个同学问魏黄灶,取名字的诀窍就是算笔画吗?因为一般姓名学书上都如此写的。魏黄灶说算笔画数不是诀窍,但数目都跟阴阳有关,不只与阴阳有关,甚至每个数字都有五行的属性,这些事在《大易衍义》这本书上都有。他说起《大易衍义》书名的时候还特别看了看我。他说数字也是要注意的,不过不是最主要的项目,他说:

「最主要的项目是阴阳调和,所以先要知道人的命格,才能在取名上作各方面调处。人是有命格的,西方人也由星座来判断人的人格特性,譬如狮子座的人勇猛精进,处女座的人内向保守,取名字就是要基于他的人格特性,为他截长补短。这里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所有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抛开命格来讨论名字,都是没有意义的。」

「你是说像姓名学上说的什么名字好、什么名字坏,都不能成立吗?」

「书上写的,不见的错,但如果只照着上面笔画数来命名,就会出问题,西洋人说一个人的补品,往往是另个人的毒药。同样道理,一个人的好名字,别人用就不见得好,有些还是大凶,不然你为自己小孩取名叫蒋介石、毛泽东试试,看看有什么结果?」

「会有什么结果?」一位同学问。

「这两个名字对蒋介石与毛泽东而言,是他们有大局势的命格足以当之,别人用,就会给压得不死即伤,是个大凶的名字。命相学上有偏锋取胜的说法,要想偏锋取胜,也得有本钱,你不知道历史有扶不起的阿斗的故事吗?阿斗同样姓刘,但没命做皇帝,勉强做只有亡国一途。」

「刚才你说取名要截长补短,要怎样才算截长补短呢?」另一同学问。

「这事太复杂,不是一两句说得完的。」魏黄灶说:「譬如先天命中欠金,在命名的时候可以帮他补一些金,取带有金字偏旁的字就很好。同样的,欠水的,就用水字偏旁的字,但也不是一概而论的。这有点像中医,心火过旺,不见得要从减薪灭火那方面做,高明的中医往往会从补肾方面着手,因为肾主水,肾水足了,野火即使再旺也不致于燎原,这种医疗方式,有点像武术上的隔山打虎,运用的原理则是《易经》上说的阴阳相需、刚柔并济。不过这话说起来简单,运用起来却不是那么顺手的,需要不断的观察学习,并且从生活中体验。」

「你叫魏黄灶,是不是你命中缺火又缺土呢?」

「你说的对,但不是完全的对。」魏黄灶沉吟了会儿,说出他名字的故事。他说自从他高祖创业以来,就为后人立下了取名的「名谱」,因为他家从曾祖之后都姓魏黄的复姓,只得取单名,高祖为后人排名谱只列了一行字,每字的偏旁不同,那一辈取名就得取与所列偏旁相同的字,所以他们家论辈份,是看单名的偏旁,不过祖先设计也许周密,但却用处有限,因为五叶都是单传的缘故。轮到魏黄灶这一辈该用「宇」字,由于魏黄灶是第五代的长子,后面也没弟弟,所以他一定得取名为魏黄宇,这是祖宗决定好的,几乎没有讨论的余地。

然而魏黄灶自出生后就大病小病不断,小命几度从鬼门关抢回,寻遍名医,也找不出原因。某个深夜魏黄灶的父亲在床上突然孤零零的只想起《论语》里的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憬悟到该不是名字出了问题吧,起来卜卦,居然得一「复」卦,分明要人再次考虑的意思。魏黄灶的父亲一天在祭祖时把疑问提了出来,果然晚上魏黄灶的高祖就托梦显灵,说没想到这孙儿命中积欠过多,无法承担这么大的名号。宇字代表天,原本至高无上,但于字上面有顶帽子,这顶帽子,得要有命格的人才能撑戴得起,没命格的人,会被它压得死死的,甚至连命都保不住呢。细看这孙子,五行缺火又缺土的,就跟他改名叫灶好了,至少能够保住小命。结果改名之后,他就没病了,终于好端端的活了下来。「哪只活下来?」一个同学开玩笑说:「还成了个大肥猪呢!」

回想那次谈话,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次相聚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回乡时总会在同学那儿零零碎碎的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譬如他唯一的男孩已经长大,原则可以继承他的行业了,但第六代的菜瓜师高中毕业到台北读书,读的是电机之类的,在工厂发展顺利,不想待在家里,面对魏黄灶要他继承祖业,就显出「忠孝不能两全」的困扰。

今年清明前后的某一天,我路过镇上宝应宫时遇见了魏黄灶,他还认得出我来,请我到他附近的店里小坐。这店在我们高中毕业时堂皇得很,现在却一半租给了草药店,留下的一半,也灰暗老旧。他本来就胖,现在更显出衰颓的样貌,呼吸时不断喘着气,胖子特别容易出老,他把大茶壶里的冷茶倒一杯出来,要我喝茶,自己就对着壶嘴喝了起来。我问他营业还好吗,他摇着头微笑着说:「有一件没一件的混着做,多数是人情的缘故。」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在现在相信这套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跟我儿子说,你就留在工厂,不必想继承的事,等我死了之后,这行业就不可能存在了!」

他说完,眼睛看着外面。正逢黄昏上下班的时候,就是小镇,路上的汽车摩托车也是接踵连绵的,噪音很大,一时之间我心里也乱了起来,我说我还有事,就与他告别,我走之前,一直没动那杯茶。他仍对着大街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心情我能体会,但那时候我突然变得词穷,面对眼前的一切,似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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