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1)

母亲好像在上海渡过她平生最好的一段岁月。说起来也可怜,她在很小的年纪就跟人从宁波到上海,在一家烟厂做卷烟卷的女工,当时的香烟还是由手工卷制的。两次婚姻让她生了十个子女,其中五个死了,只保住五个,子女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一个离乱处处人命不值钱的年代。

我与三姐与妹妹是她第二次婚姻所生,我的上头还有个同父同母的哥哥,来不及成长,是在小时候病死的。我父亲与我母亲结婚时年纪已不小了,我妹妹刚出生半年,父亲就过世了,当时我还不满四岁呢。我刚出生的时候,听说父亲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儿子已在重庆结婚,我一生跟这位大哥从未见过面,虽然我与他共享我们姓名的前面两个字,倒是少年时在姐姐家看过一张他与嫂嫂的结婚照片,黑白的,嫂嫂戴着圆框眼镜,而哥哥的容貌长得与我确有几分神似,当然这都是别人看到照片后说的。

我小时很少听我母亲描述父亲,可能她对父亲也不是那么的了解,父亲好像是知识分子,曾在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工作过,其它的她也说不清楚,传统的夫妻,虽然能生儿育女,但关系并不密切。我唯一一次听母亲描述父亲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说父亲信的不是菩萨,而是「野兽」,我问野兽有什么好信的,母亲也答不上来,只说父亲信的野兽是好的不是坏的,也跟观音菩萨一样的会寻声救苦。等我长得很大了,连母亲也死了很久之后我才憬悟,母亲宁波话里的「野兽」其实是耶稣,原来父亲信的是耶稣教。一般人是把这些拜十字架的教都叫做耶稣教的,其实里面还有天主教与基督教之分,父亲信的是旧教或是新教,母亲当然更不清楚了。母亲死的时候,正是我初二升初三的那年暑假,姐姐翻开她的「遗物」,只有一把小剪刀,两个她用惯的顶针,几张鞋样,两三片「袁大头」,还有一幅她青年时代游普陀山在山寺中买的画有观音法像的白布,那块布,姐姐领着我们当晚就「化」了给她,好让观音菩萨陪伴她一路到极乐世界。

说起母亲的宗教,她表面信的是佛教,但在她的生活中,真正宗教的成份并不重,她跟那时代一般的中国人一样,从小时候起心里面就给安了个菩萨,这个菩萨随时引领自己去为善去恶。她之为善去恶,说是来自对菩萨的尊敬不如说是来自对地狱及恶鬼的恐惧,菩萨是至善的,距离我们太远,要管的大事太多了,就不太能管到我们的小事,但城隍庙的小鬼就在身边,跟学校的纠察队员一样,难缠得很,做了坏事以后被拖去上刀山、下油锅,确实可怕。民间有关天堂的描述很少,但对地狱的描写则巨细靡遗。母亲不准我们子女说谎骗人,也不准我们跟大人顶嘴,说那会进拔舌地狱的,正好我们家里有本画着各层地狱狰狞景象的书,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一天我翻开画了拔舌地狱的那页对她说,地狱里受拔舌之苦的都是女人,好像还轮不到我们「男人」呢,母亲听了很不高兴,她山不转路转的解释说,像我这样造「口业」,下辈子投胎准会被罚做女人,到时就会让恶鬼来拔舌了。

母亲很少说话,她宁波腔的上海话也不好懂。她有时候会说起她当年在上海的时光,好像心中充满了喜悦,而其实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卷烟卷工人罢了,小人物也有快乐的时候。她说在香烟厂的好处是抽烟不要用钱买,伸手拿就是,要抽多少就抽多少,她的光辉岁月也为她带来磨灭不了的痕迹,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都被烟熏成腊黄的颜色了,到晚年都没褪去。来台后由于穷,再加上烟瘾大,只抽得起劣质的香蕉牌香烟,香蕉烟是光复初期最便宜的香烟,卷在里面的,烟梗子比烟叶要多。那时候还有一种名叫乐园牌的香烟,比香蕉烟贵,但据说也呛人得很,后来新出了一种名叫新乐园的牌子,好像烟质改善了不少,因为叫做新乐团,原来的乐园牌就被叫成老乐园了。老乐园与新乐园她都抽过,我曾问她比上海的烟滋味如何,她连摇头不说一句话,意思是不能比的。她生命的最后几年腹水肿得厉害,而且发现患了肝癌,被迫禁绝了吸烟的习惯。

除了偶尔说起烟厂的那一段,母亲很少跟我们谈起过去,包括亲戚、朋友与过去生活的梗概,更不用说是细节了。我后来读书,知道她在上海的时代,是在抗战之前,那正是上海最繁华最为纸醉金迷的年代。上海是中国文明的橱窗,也是个「影都」,许多大名星如阮玲玉、胡蝶等,一颦一笑都引领整个中国的时潮风尚,其它欢场处处,更是不胜枚举。读文学作品,更知道上海是「鸳鸯蝴蝶」派的根据地,连张爱玲早期最好的作品描写的也是上海。但这些气氛与素材与母亲一无关连,我后来试着问她一两件「耳闻」来的消息,我那时还小,问的当然多是莫名其妙的事,但都与战前的上海有关,她一点都不知道之外,还怪我为何问这类的问题。更奇怪的是她也从不跟我们谈有关亲人的事,不论是在宁波老家的或后来散居他处的人,我总有外公外婆吧,但好像从来没听她描述过,她是少年时就到了上海的,她独居异乡想不想念故乡的父母呢?一定会想的,但她从来不说,我有没有阿姨与舅舅呢?也没听她提起过。我身份证上母亲栏填的母亲姓名是「胡仁青」,其实不是她真正的姓名,她死了很久之后二姐告诉我,说胡是母亲第一任丈夫的姓,大姐二姐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她们本姓胡,后来母亲与我父亲结婚,她们也改姓周了。我问母亲既不姓胡那姓什么呢?姐姐说是姓「沃」,那是个罕见的姓,至于沃姓后面的名字,姐姐也答不上来,我想那还是个女人没有名字的时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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